何玮明的画展是两年前看的,印象却至今难忘。我好几次提笔想为他的画写点什么,却总是望着白纸不知从何下笔。当我一下子被画本身吸引的时候,往往会出现这种语塞状态。
作品难以言说,我只能反过来问自己:是什么东西感动了我?
首先是它的独特性、个性和创意,观他的画犹如一次崭新的精神游历。
但独特就好吗?独特而令人生厌的作品难道还少吗?所以除了独特创意,感动我的更重要因素是他画的好,是作品的艺术质量。他的画看似不经意,甚至像是信手涂鸦,但形、笔、墨、色、空间、结构却让人感到整体关系上的某种严谨,有的画甚至各个局部都很难更动。这种在洒脱放任状态中对法度的控制,在逸笔草草中对恰到好处的敏感,在随意涂抹中对遣词造句的把握,正是中国写意艺术的精要。何玮明的笔墨已经远远离开了传统的书法用笔的笔墨规范和造型程式,但笔墨精要犹存。他为此一定报废了大量画作,才筛选出了一个画展。
一随意就失控,一严谨就拘谨,这在知名画家中也常难免,苏轼云:“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才是对学养、功力、才能、禀赋的综合考验,也是伸延在何玮明前面没有尽头的天涯路。
在随意中求控制就一定好吗?画坛中将此仅仅视为技法甚至套路,把这种套路玩得滚瓜烂熟,把精神内涵掏空了的作品不是随处可见吗?“以技致道”的古训决非无感而发。随意是为了放浪形骸、解放精神,以便使本真自然发露。“怀抱”不“散”难得自由;不到痴迷岂入化境。在皴擦点染的交错中,不存在的东西萌生了,赘生的东西消逝了,僵硬的东西灵动了,腐朽的东西神奇了,这种“在路上”的过程乃是笔墨随机性的真正魅力所在。在行笔施墨中,天性得以迹化、本真得以发露、心灵之声与天籁之音得以和鸣。这才是笔墨中不死的古典灵魂。
从作品中可以看出,何玮明把每张画都视为寻求本真的过程,对本真的寻求有一种准宗教的忘我和虔诚,正因为如此,才使他的画没有习气,没有套路,求生不求熟,抵抗重复生产。
他的画,山水、花鸟、人物都有,以水墨人物为主。这些人物画粗看很容易混同于表现少女闲妇、凡人小事的都市水墨画,实则完全是两码事。超常的比例关系(如《又苦又香》)、超现实主义意味的形象组合(如《苦苦》),使他的作品藏而不露地蒙上了隐喻和哲理的迷雾。他画的人物多是略偏中性的女性,没有个性、没有情绪、表情冥冥——有点冥想,但无所专注;有点冥观,但似是而非;有点冥听,但若有若无。从一面看是性命花园,从另一面看是“冥神绝境”。人物又具体又不具体,既有凡人因素又有菩萨、圣母的因素。这使他笔下的人物转化成为借经验表现超验、借形而下的少女闲妇表现某种形而上精神的符号载体。
何玮明的超验精神以独特的个人方式杂糅了东方的超然物外和西方的终极关注。一方面,我们在《圆梦河》中可以感受到对生与死的追问,在《乐土》中可以感受到对精神家园的关注,在《天宇外》中可以感受到对终极目的的怀疑,在《同归所》中可以感受到对存在的审视;另一方面,在这些追问和关注中根本没有西西弗式的挣扎、苦难、原罪、悲剧意味,一切都被“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司空图)的气象化为一片云烟,一切都被闲散大度的造型、澄澈温润的运墨、从容淡雅的色调、大而化之的空间化为明净虚空的超度,只在精神的深处我们还能感到那种悠远的孤独、淡淡的伤感、缥缈的怅惘。
宗白华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提出过类似的理想:“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这正是何玮明的精神追求和努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