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年是我的知交,即使一年不通一次电话和音讯,我们也相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能肯定地说:我了解他。
我们是在戈壁滩的旅途中认识的。他爽直、善良、热诚,像一把火一样在燃烧自己也炙烤着别人,他走到哪里会把欢乐带到哪里。守年有相当不错的文化素养和知识根底,他有智慧能洞察事物的本质而作出决断,这个决断是善良的,常常是牺牲自己而照顾别人。
多数文人有个毛病,常把清高和平易近人对立起来,过于清高孤傲,常觉孤独寂寞,又守不住寂寞,于是牢骚满腹。而守年却不是这种人,生活的大起大落的磨难已经使得他大彻大悟,于是心境宽容宁和,善于纳众,恬然自安,同时孜孜不倦地助人为乐。
守年的文笔不世故,更没有酸腐气。他写人写事,写景抒怀从来是娓娓道来,不掩激情,不故作高深,以率真为本,不作技巧的雕琢,但却闪耀着智慧的光泽。以我的写作观来看,无论写文写诗宜自然抒泻为好,我不主张“做”。对于巧思,对于精心剪裁,我以为那是很吃力的事,留下编织痕迹的定不是好文章。但不“做”,需要极好的根底和为人修养,守年天性直率,写文章也占了便宜,加上自幼养成的爱读爱想的习惯,天性加天资,自是下笔不俗,直似清泉一泻千里。
生活的磨难和艰辛使守年变得有了厚度,使他看人看事能有自己的眼光,以自己的思考去作结论。他是在生活的切肤之痛中品尝人生的,生活的遭际不仅没有使他变得阴暗和消沉,反而使他更明朗和善良。比如,他在《巧克力的魅力》一文中写道:“为了减轻重量,我几乎每天都要品尝一包非常精美的巧克力,可却始终品不出特殊的味来,惟一感觉良好的,倒是那弥漫着香甜气息的小店和长睫毛下闪动的双眼……”再比如,在《宁静、温馨的鹿特丹》一文中,他写道:“我猜想,他们一定是用一种全新的概念与现代化的手段与动物作某种心灵的沟通,并力图去深化人与大自然与动物的生态平衡,这事业是美好的,使人像是走进了一个童话的世界,走进了一个没有邪恶与战争的明天。”他写与国内朋友的相处与远游无不透露着对友谊的珍爱和对美好事业的追求。守年是下过功夫研究文字的,懂得治学之道,知道学与识两种功夫的辩证关系,不博学当然无识力,而无识力则常能废博学之功。守年文章,不尚高远,但却实实在在,很见平淡天真的气度,淡泊中有种感人的力度美。
守年是画家出身,自幼练就的造型功夫加上不懈努力,画很见性情,更见神气,也是一派爽直大气,不作矫饰,通纸充满对牛活的热情。画和文一样,都记录着守年的生命轨迹和性灵密码。
人到中年,特别是从忧患过来的人大都难得快活,而守年却是十分快活的人。我们常常以为活得快活的人就像鸟儿在天空飞翔,像鱼儿在水底游泳,其实,所谓的快活大部分是一种自我的感觉,更是一种修行,当一件事情过去了以后,把当时的烦恼、痛苦、屈辱、羞愧、灰心、疲惫等等全部忘记,剩下的便是快活了。人在追求成功的过程中,面临的的确是一连串的痛苦,如果你只记着痛苦,那就感觉不到喜悦。如果我们总记着生活的不如意处,我们是没办法笑起来的。
而守年常常是爽朗地大笑。笑得透彻心骨。他的笑还有感染力,能让身边的朋友一起进入欢乐的情绪里。十分难忘我们去敦煌的1200公里往返路途。河西的大漠戈壁让每个新去的旅人都会有难忘的感受,我去过四次,但每次去我都会想起第一次和守年同行的画面——我们在嘉峪关的楼门上合影,爬古长城的废址,追着看啃芨芨草和驼刺的骆驼,在古董滩下寻找汉唐丢下的东西,守年一路说笑,逗得大家捧腹,加上他的一副好美声嗓子,当然让人难忘。当时我想,如果守年去做个节目主持人,在全国也是第一流的,然而他对此不感兴趣。
面对着和我同龄的守年,我常常想,这是个精力过剩的人,他编的集子一本又一本地出来,他自己写的书也一卷又一卷地完成,他办过《读书人报》、《读书人》杂志,这都是十分吃力不讨好的事。作为一个出版工作者,我知道办报刊的艰辛,但守年却甘之如饴,乐在其中,除了一种善良美德的驱使外,剩下的就是责任感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守年对文化是持这样一种态度的,但他又不以大将自居,甘去当蜜蜂、当春蚕。他已习惯了昼夜不舍地劳作和像银匠一样地打磨自己的东西,动力不是别的,而是真诚——一种守年生命本色的力量。
守年的性格中不乏多重性。大快乐中也有多愁善感的侧面。强烈的责任感和深度意识使他不可能盲目乐观,他的心沉沉的很有份量。在他的《怀念旧居》集子里,我们时时可以读到那普鲁斯特式的忧伤,这种忧伤很美,是一种沧桑感,没有思想的人写不出这种感觉,也读不出这种感觉。轻拙的文字下不乏深沉的力度,这就是《怀念旧居》的总体基调。把童年、青年和昨天走过的路清晰地理一理,把梦幻、酸辛、悲伤和欢乐重新回味一下是多血质的人最爱做的事。其中许多篇章我读后能为之怦然心动,除了因为作者是大手笔能自如地驾驭语言而外,恐怕就是感情因素了。情不真无以动人,守年天性率真再加上多年的文字功底,能把磅礴的激情化作行云流水,也算是彻悟之后的境界了。
下笔千里,滔滔不绝,大约也是他的性格,是生命激情的外化,比如,他太太在英国留学一年,两人通信的文字竟达20万言(当然守年为上)这种生命状态可是绝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有人以为,生命的热能是个常数,你用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有损于生命,于是十分吝惜热情,冷眼和冷漠地待人待事。而守年恰恰相反,他把生命的蜡烛点得亮亮的,让它充分地燃烧。同时,他大量地读书、交友、周游世界(他大约游历了半个世界了)到天地山川江河湖海中去采集宇宙的真气以充填自己,作如此循环,生命保持着青春状态。也正冈为有了这样的天道观,他的心胸才变得超于常人的宽阔,毫不吝惜生命,用生命燃出的热能从事他感兴趣的事业,同时温暖着他身边的朋友。
1996年5 月匆草于金陵师心居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