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南方书店,惠风和畅。
桔黄色的灯光影里,书法家朱非手持他的新出炉的作品集说:这一本《画眉深浅》,大抵六十岁以后所作,今天奉献给各位,不胜忐忑之感。
空气里丝丝缕缕地飘忽着茶香、酒香、书香。随意地坐在各个位置上的朋友们,或指指划划,或喁喁私语。
朱非说,多年以来,我耳边听得最多一个字:板。什么是板?平板,呆板,刻板。
有人愕然而惊,有人颔首微笑,相信此时此刻,由朱非自己说出口,已不是出于自负的那种愤懑,甚至对抗。它是一种自责,是大彻大悟以后达到的化境。
千百年来,寤寐求之,兰亭是有志于书法者永久的梦。陆放翁有诗:“嫩白半瓯尝日铸,硬黄一卷临兰亭。”朱非借来写作对联,一样作着梦的追求。半辈子以笔砚为伴,临池不辍。有时候午夜梦回,一骨碌起身,伸纸濡墨,深怕神来的那一撇那一捺倏然逸去。所谓废寝忘食,原也是不必说。
宋代著名大文学家兼书法家欧阳修说:“善为书者以真楷为难,而真楷以小楷为难。”远道从北京来的朋友姜寿文先生告诉大家,他的在《书法导报》当副总编辑的弟弟,收到朱非的作品,大吃一惊,啊!在绍兴居然还有这样规规矩矩写楷书的人!
朱非不是不明白写楷书的难,写楷书的辛苦,有人赤裸裸地坦承:写楷书不赚钱。聪明乖巧的人懂得绕开走,不去做傻子。但朱非说,楷法是习书初阶,是各种笔墨的基础,哪有还未学会走路就颠狂欲飞的呢?我就会照规矩做,无怨无悔。
但朱非师法欧阳询、虞思南,临《九成宫》、《庙堂碑》,楷书写了几十年,深信“书贵瘦硬方通神”,碑帖反而成为束缚手脚的桎梏。但中国书法史告诉他,唐以来楷书各家,俱得二王法脉,却各有不同面貌。这是为什么呢?欧阳修说:“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令他开始思考,是否欧虞瘦硬我瘦硬,将瘦硬进行到底?
于是,他以赵孟頫的书体书赵孟頫的《兰亭十三跋》,一方面固然是习行书,另一方面也不无“围赵救魏”的意思。古人以临欧阳询救赵孟頫之失。朱非此举,堪称反其意而用之。赵孟頫行书温润停匀,柔媚可人,令朱非一时为之心醉,以至影响所及,书风为之一新。
朱非是否有过丧失信心的时候,朋友们无从悬揣。但是面对“写字匠”的讥诮,他有过无奈。静下心来的时候,朱非想得最多的,还是怎么突破自我,树立自己的面目。
徐文长的一段话令他悚然惊心:
“凡临摹,直寄兴耳。铢而较,寸而合,岂真我面目哉?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已笔意者始称高手。予阅兹本,虽不能必知其为何人,然窥其露己笔意,必高手也。优孟之似孙叔敖,岂并其须眉躯干而似之耶,取诸其意气而已矣。”
正如成语所谓“一语道破天机”,朱非,原来一直来所犯的病征,只怕学得不像,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敢稍稍露己笔意,因此无从有自己的面目。其实“铢而较,寸而合”那样临摹,临到几可乱真,充其量只是造假的高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经历了彷徨,犹豫,矛盾,焦躁种种磨难以后,朱非获得了新的自由。为创造自己的笔意,自己的技巧,章法,他大胆革新,探索,深入一个又一个的领域。无论其为行为隶,都显示出了成熟时期的那种沉稳、雄浑、大气。以楷书论隶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勾不勒,和平坦荡,别有丛林气息。《沈度四箴铭》名行实楷,字形挺拔而无戈矛气,似柳公权气象,又有温婉感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南朝刘勰名句,极言情思与文采相依相得,其实对于书家何尝不是如此。试看朱非写这几个字,精旺神足,大气淋漓,此前不多见也。
于是,有朋友说,颜真卿到六十岁,写出了可视为其代表作的《勤礼碑》,朱非书《炉峰禅寺碑》时如果恰好六十岁,纯属巧合,谁也不想作这样机械的划分。
云破月出,清辉满地,春夜也这般讲究艺术……
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