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水泳的绘画作品,在深知笔墨要妙前提下,非常重视毛笔、宣纸、水墨这一与中国文化语境中的人的心性极为契合或曰贴切的工具材料所可能表达、显现、标出出的那种视觉效果予与欣赏者的从“感性直觉”→到“心灵解觉”的虽可意会、但却难言表的特殊美感;这就使得传统中国画画家所一贯崇尚的“目击道存”这一理念,因之在他的作品中有了“实有性”保障。
作为优秀画家,李水泳首先是位极好的书家。从其书法可以看出,他写“横”,能逆势回锋竖下笔,写“竖”则能逆势回锋横下笔,行笔则又能“全身力到”,提按顿挫有节有度,令点画走笔“中实”之时不掩字画虚实生发,尽显屋漏、折钗、画沙之态;其次,便是在如是书法意识与能力观照下,水泳先生作画时,能一方面将画作中的笔墨画得骨峻、肉丰、筋健、血活,使具象的造型之中内蕴有情有味的抽象美感,另一方面则能做到深明中国画笔法的运作,首先需要自我“化无”于天地氤氲之气,使“吾心即是宇宙”在创作实践中成为一种可能,然后,就是在具有情感比兴属性的“一念之中”,令天下事事物物与山河大地林木溪流同时纷纷进入已然“化无”于中国文化的“吾心”,从而使得“吾心”不期然而然“包蕴天地之气”,且不期然而然地随着他的画面给出的那“通天地于一气”的“大中国文化”而浩荡周流。于是我们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到,当他心动而笔随,走笔含风藏气之时,便是天人一体之时,而当他走笔落墨心手双畅之际,腕下便能呈出“全身力到”之态——重要的是,恰恰就是在如是的“全身力到”那一瞬,画家自我的心性、自我的本性,也即旋即随之悄然纷纭沓来,于是画家笔下的山川风物与笔踪墨迹也即旋即成为其心性、气质、人格乃至精神、观念、修养的“自画像”——于是,当我们看到其作品的那一瞬,撞击、撼动、感召我们心灵、情感和思想的,也即不仅仅是他的作品图像表象给予我们的视觉上的简单美感,还有支撑在其笔墨文化内中的隶属他本人的文化信仰系统中的那个有益作为欣赏者个体的我们的那个同样普适于社会人心的真淳的“人文正气”。
传统的中国画是情感的艺术,离不开诗化的感性直觉表达,但传统的中国画也是哲学的艺术,离不开对宇宙本体、人生意义与人的处世方法此三者关系的哲学思辨,重要的是,传统的中国画更是文化的艺术,它以“赞天地之化育”的方式,依托笔墨意象、图像境界为载体,而令天道、人情、物理在“吾心”合而为一,目的是尊重天道物理之前提下以文化人文之情化成天下,无论是作为画家的画家本人还是作为欣赏者的我们,于此皆概莫能外。在这个意义上,通过对水泳的《山之交响》、《风止云散山不摇》等作品的审美分析,我们能够看到他对中国画材质材料本身及其与之相关的技法、技能的稔熟和从观念到技术的高水平的把握与实践,本质上无疑首先是他对天道、人情在艺术图像表达之中何以能更好地导引社会人心求真、向善、爱美的高度重视,其次,才是缘此而产生的技术性表现。
二
如前所述,李水泳的画作,有血脉贯通、元气淋漓、神完气足之美,这得益于他的书法功底和书法意识已经成为一种自觉的下意识能力,但它(这种下意识能力)之所以能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浸透在他的深知笔墨要妙的整个创作行为过程,使之成为一种持久的审美自觉,本质上还是他多年的文化、技法的定慧双向修为使之成为一位立足使自己成为“日用不知”的“为文化所化之人”所使然。
所以,看李水泳的画,因他能画得洒脱自由绝无拘执,故我们也会看得淋漓酣畅——这无疑是他每作画,一方面,既尊重自然实有之造化,能为心山添新态。另一方面,则是他同时也能在“日用不知”状态充沛彰显自己那“被文化所化”的心源,故其画作因饱具深邃文化意味,并显现其特有的精神淳煊之美,而给予我们持久的审美享受。
李水泳的画作与他书法一样,气韵生动、意象多奇,纵横捭阖、开张有度,结构结实、境界洞达,其图像构成,多见缠绕叠累,但虚实相生、有条不紊。他的画作比他的书法更加灵动而不失壮阔,有着令人心爽的可以“解索”清晰的苍厚与浩淼。石涛曾说“笔非生活不神”,从其画作看,他确实比较重视在现实生活中对景写生,所以其作品总是有着来源于自然山水、源于现实生活的生动性、鲜活性,但他同时也没有“囿于自然”之拘执。他曾说:“对景创作,应从自然物象形象入手,但囿于自然,就会违背中国画的创作精神,反之,脱离了物象而一味的追求内在精神,又会失去自然的客观存在而成为空洞虚无,故而须主客观合理调配,让画面符合自然物理而服从画理规律。”(见李水泳《山水画对景创作的心意状态调节》,载《山东大学学报》)由此可见,在他的心目中,石涛所说的“笔非生活不神”一语之中的“生活”,还指向具有信仰属性的存在于人的心理空间中的精神文化生活,而从李水泳所写的一系列绘画理论文章和他的绘画作品看,他的“生活”,也确实还包括他能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与学术修为之中一以贯之地坚持不懈地“与圣人同行”,从而使他因此能在感兴自然山水之时的“艺术生活”之中,比兴、比德出有益当下社会人文发展的古代先贤的思想和观念,从而使得古代先贤的思想和观念阐释性地成为“活在当下”的他的《云过山》、《云开日现》等作品画面上的笔墨形态与图式语言的内在的风骨、神采与灵魂。水泳先生作品有着上述那可以令人心爽的能够“解索”清晰的苍厚与浩淼,即来源于斯。
一言以蔽之,其作品语言清晰不含混,他能立基于“赞天地之浩久”而践行于“化人文于须臾”,故其作品往往多有可圈可点、颇有可观之处。这缘于水泳先生不仅是位优秀的画家,他也是位优秀的书法家,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位擅哲思的学者型学人,所以通过长期的艺术实践,他能比许多同代人更深知通天人于一体的“元气”,是中国书画的笔墨技法和图像构成的起始本原,同时,从他的书画作品也可以看出,当他深明于心的这如是的“元气”一旦在他创作时“作于太始”,那么他下笔即能“橐龠元气,禀受无原”,使画面达于“莫之与先,包含道德,构掩乾坤”(见《全后汉文•玄图》)之境。所以,当我们纵观其画作,他的任一作品图像,也就自然而然具有了石涛《画语录》中所说:画山,能似“英雄起舞”,而画泉,则能如龚贤《画决》所说:“闻之似有声”——这样的能持久振奋人的心灵与魂魄的审美效果了。
三
犹如希腊雅典娜雕像显现的圣洁之美不完全在于外形的表达,而更多的则是在于内在的精神气息和内在的品质与格调的表达;李水泳的《云开日现》《风止云散山不摇》等作品,能哲思入画、文思入画,而也正是其技术上显现出来的内在精神和内在气质的表达的高迈,所以其独特之处,也即因之能自如地使他的作品的画面图像成为欣赏者欣赏其作品之后留存在灵魂深处的具有文化信仰属性的不倒的灯塔。孔子曾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语的质,是艺术的本体,可以理解为是绘画的技术质量,文,则是文明的载体和显现,可以理解为是绘画中蕴含的内在的崇高的精神文化气息,其作品,就是这个意义上具有其特殊的审美魅力的。
严格说来,画作应能让人感到它灼热生命的燃烧,而缺乏生命冲动的创作,往往与画家修养不到位有关。比较之下,水泳先生的绘画作品,令人振奋地建构了一个又一个壮阔恢宏而又充实精微,理性精神高扬而又自然而然、切近现代人心灵的感性直觉图象——李水泳的作品,能清晰地表达出中国人所一贯崇尚的健康而高迈的人文情操,在这之中,李水泳虽然极为重视师造化,他的画面中的山水图像,无不有其真实的自然山水原型作依托,但他的画作中的山水图像已经不是现实自然中的实有的山水,这使得若将他的作品画面放入电脑相关软程,便能极其清晰地将其“一层、一层”地“解析还原”到他的创作的初始形态。从《沂蒙秋色》《山之交响》等作品可以看出,他是通过比兴自然实有山水并在比德中通过回忆、追溯自我感情最深处,而将其“格入”于“与圣人同行”之中,且是在从“像”走向“不像”之时,捕捉到自己的艺术灵感而赋予其艺术以灵魂的,所以,他的可以将其“一层、一层”地“解析还原”到他的创作的初始形态的作品,本质上还是他的思想转换成的“视觉语词”在“逻辑表达”上的清晰。于是,当他在从上述的“像”走向“不像”之时,虽然前者的师造化和后者的抽象均不离自然母体,但通过如上的“实事求是”与“格物致知”,作为欣赏者的我们通过欣赏水泳先生作品的图像语言所指,也就会毫不费力、自然而然能与天地同春、与圣人同行,自觉并自适地远离偏执、狂妄、暴戾,步入生命的中和、爽悦之境了——这就是具有“目击道存”属性的水泳先生的作品中的深意,是他苦心孤诣用他的作品“重整河山”、用以“收拾人心”的深邃之处。
总之,李水泳的作品,无论书法还是绘画,形式即是理,技即是道;庄子《齐物论》中说:“道行之而成。”《刘子•履信》也说:“行者人之本,人非行无以成。”就其绘画作品而言,此处所谓的行,乃是其全部的生命进入以绘画创作过程为载体的生命操练与修为;所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方面,看李水泳的绘画作品,每次展卷,都总是能令人感动不已、激动不已,能让人感到它灼热的生命的燃烧。董仲舒说:“天之道,终而复始”(《春秋繁露•第四十八•阴阳终始》)。所以,另一方面,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其书法、绘画作品之所以能持久地令人每一展卷都能不由自主地感动和激动,正是他不断回到原点,在实有的自然山水中寻找第一手资源,在文化的传统精神中寻找第一手资源,在生命冲动的创作状态寻找第一手资源,然后,在“为文化所化”状态,立足“赞天地之化育”→“以化育人文”,在“以心为造、心起丘壑”之时,将此三者在时空合于一体的艺术语境生成崭新生命而使然——这个被生成的崭新的生命,开始时,是让时间率领着空间,遥望着一个被称为“道”的目标,在节奏化、音乐化了的“时空合一体”的文化空间(引宗白华《美学散步》第94-95页语),通过“以观空者观时”(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见《寒柳堂集》第146-147页),而潆洄委曲,绸缪往复地前行,因而,这就最终成就了李水泳总是能令人感到有灼热生命在燃烧的绘画——对他的那有高尚生命、有圣洁灵魂的作品,我们应作如是观。
2014年1月5日于北京东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