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林
书卷气三:生命精神的鲜活与灵性
自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文的诞生像神的诞生一样,惊天动地;自孔子宣告,“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文代替了宗教,开始领导和治理中国。中国艺术文学自此“以言行化物,故曰文明。”“郁郁乎文哉”的文明至唐抵达极盛,人文的光明照亮黑暗,化成天下。
钱穆说:“西方文化主要在对物,可谓是科学文化,中国文化主要是对人对心,可称之为艺术文化。”中国文明与文化中的生命精神体现出的生气和书卷气,充盈于六合之内,弥漫于八荒之表,绝非愚昧粗鄙、野性蛮荒之强力,也非孱弱无能、迂腐朽败之弱力,而是生生不息、厚德化物,充满了灵性和鲜活的生命精神。
天之大德曰生,生命精神的不息与精进,是中国哲学和艺术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模式。中国艺术不仅以表现生命为目标,更体现万物衍化流转和互贯共通的关系,“生生之谓易“在艺术创作中转化成了“生生之谓艺”。
中国绘画的书卷气也不例外:其源在于中国文化,其气在于诗书礼乐,其根在于生命精神,其美在于情态自由,其意在于深情独钟,其巧在于自然天成,其法在于笔墨意境……一言以蔽之,书卷气即“生气”,生命的精神之气、沛然之气、元融之气、淋漓之气。有了生气,时间和空间就不能限制它。中国古代的传统绘画以表现生命为艺道不二法门,视其为一切艺术魅力的终极目的。
生气首先表现为“生机”,宏观世界的勃勃生机,万类霜天竞自由;其次表现为“生姿”,千姿百样的生命活态,鱼跃鸢飞,叶鸣花香,月沉日升,即使是冷石枯树、野渡荒山,也无不有生命之气荡乎其间;其次表现为“生意”,宇宙生生之精神,人类生生之精神;其下表现为“生趣”,画家对生命精神在审美上表现出的趣味与格调。中国画有“写生”之术语,乃是泻落万物之生气;中国画有“写意”之术语,乃是泄露画家心灵之生意。泻落出生生化化之意,千百年来,历代中国优秀的画家正在此处着精神。
啸天兄笔下,岂独山水,一草一木,一禽一鸟,一石一人,一舟一渡,莫不有生机、生姿、生意、生趣之大生气。生命之精神充盈画卷,生命之激流跳跃不灭,生命之超然独存孤迥。除生气外,他的绘画体现出“以少胜多”、“少即是多”的画理,空灵中呈现出“活泼泼的而不是死搭搭的”鲜活,一如明代李开先所言:“万物之多,一物一理耳,惟夫绘事,虽一物而万理具焉。”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绘画体现出“心法”与“手法”的双重高妙,以中国绘画独特精湛的笔墨手法,表现出自己对生命、宇宙的独特体验。以万物表现心灵,提升生命美感,净化观者性灵,浩然与生命、宇宙并归一路。
以动态而非静态之视觉,以心灵而非耳目之感受,以精神而非具象之笔触,不断超越自我,不断与山川神遇而迹化,代山川而立言,这或许才是啸天兄吐哺呕心之根本所在。
书卷气四:浸然万物的有情与趣味
披卷诵读,泼彩挥毫,焚香煮茗,把酒吟诗,不许胸中生冰炭。
真正的画家,无笔不关情,无墨不成趣。陶庵老人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以交,以其无真气也。”每次观啸天兄画作,深佩其艺术境界之造诣,不仅基于其意趣超绝、深入玄境、个性焕然、生意勃发,更源于其痴不可及、一往情深。无论对于自然,对于人伦,对于哲理与教化,对于审美与超越,皆不同流俗,神与象会,情趣高古,俱成妙境。
恽格把“摄情”作为其画论核心,在他看来,没有不含情之事物。画家多情而移注于物,物亦含情而反射于人,相互投射,两相映发,以有情人看有情物,世界如斯动人:“春山含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秋令人悲,又能令人思,写秋者必得可悲可思之意,而后能写之,不然不若听寒蝉与蟋蟀鸣也。”作为明代遗民,在高压与严酷的清廷权力下,恽格的情怀表现为洁如霜露的冰寒、昂霄独立的高步、飞雪迎春的浩荡、冥若天鸿的逸气……而这一切的背后,是他“写此云山绵邈,代致相思,笔端丝丝,皆清泪也。”
情趣二字,本不可分。“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有情者必多趣;“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对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有趣者必多情。张潮亦说过:“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于趣而始化。”
啸天兄在其画作中,流露生命之“真趣”,格尽画论之“理趣”,表现自然之“妙趣”,舒张个性之“意趣”,与宋元大家衣钵相承,生动之情趣和气韵笼罩万物,充实而美,却又空灵无迹。
其作品尤有林下风气。林下风气,关乎性情趣味,而未必托足于林樾泉石之间,正所谓身处京城三千繁华地,而有林泉之思。
林泉之思在啸天兄处体现为——情乃沉酣、净化、升华与超绝之真情,趣乃高逸、卓思、孤迥、脱俗之真趣。情真趣真,必然指向美学意义上的“图真”。何为“图真”?啸天兄以为只注重外在形貌、不注重内在根本只是“似”,形质与内在并重才是“真”。超越形貌,洗净尘滓,直达本真,才是画家所追求的“图真”本意。
图真必然要求图简,简之入微,几至华贵,为艺之极则。简者简于象,非简于意,简之至也,褥之至也。所以他的笔下:一花一鸟,充盈六合八荒之情;一石一木,自有千山万壑之趣。
书卷气五:仰天俯地的敬畏与谦卑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画家替天地立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画家替四时格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画家替万物论说。
在天地造化面前,人必须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谦卑,除此之外,还有康德所言的在道德律面前(伟大哲学家康德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句气势磅礴的名言:“有两样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丈山尺树,寸马分人”……在中国山水画中,人显得很小,所以在人的眼中,自然宇宙如此平远、高远、深远。这不是贬低人,恰恰是人在宇宙中参化的自省与自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此非苏东坡之赋乎?“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此非陶渊明之辞乎?“神龟虽寿,犹有尽时。腾蛇乘雾,终为死灰”,此非曹孟德之诗乎?不知人之渺小,岂知造化之伟力!不知生如浮尘,焉晓永恒之真义!
天地厚德载物,人当自强不息;天地絪緼,万物化醇。正是悟透了这生生的节奏、规律,画家才可以穿越冯友兰所言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上升到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画家就能如儒学所说的那样:“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如易学所说的那样:“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无所待,而游于无穷”。这天地境界,在唐张彦远话语中,是“穷元妙于意表,合神变于天机”;在石涛笔下,是“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
中国绘画的艺术境界,是画人对自然宇宙的参悟与觉醒,是天人合一的共生与栖居,是人格涵养的节操与风骨,是仰天俯地的敬畏与谦卑。
啸天兄正是天道存于灵性,节操凝于骨骼,丘壑成于胸次,烟霞荡于手足,方能绘“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于腕下,画“清馨出尘,妙香远闻”于纸墨:
他的绘画,是对天地的感恩,是对时空的虚怀。
他的绘画,是对古人的师法,是对国画的出新。
他的绘画,是对“超以象外”的达成,是对“得其环中”的驾驭。
他的绘画,是对传统的致敬,是对造化的礼赞。
他的绘画,是对有限的超越,是对无限的贯通。
欲知宇宙之浩瀚无垠,常怀君子之敬畏谦卑,古人主张饱游沃看,兼收并览,广益博考,除却读破万卷书外,还须行遍万里路,待胸襟与见识豁然,自后可成一家。
啸天兄深知画不可草草而得,山水也非轻松可寻,所以几十年来芒鞋踏破名山大川,饱游沃看浑厚奇秀,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所经众多,所览淳熟,所养扩充,所取精粹,故“摄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巅”,常如新安吴子作画:“每兴到时,举酒数过,脱巾散发,狂叫数声,发十斗墨,纸必待尽。”又似怀素挥毫,“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结语
一幅精妙画作,必予观者多层次的愉悦——悦耳悦目,悦情悦性,悦知悦理,悦神悦志。观啸天兄之画作,思其书卷气之高格,略论书卷气之五个特征,犹感言之不尽。90年前,美学大师宗白华在论及中国绘画精神和艺境时断言:“中国文艺不复兴则已,若欲复兴,则舍此道无他途矣。”
今日想来,更觉逼迫,吾辈负重行远,责任重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