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丽
编者按:2018年8月,正值吉林省博物院筹备的《疏证六法—马啸天画展》开幕前期,《创意世界》杂志社编辑郭丽女士和记者肖焕中先生专程来到澄怀堂,就马啸天先生在坚守中国传统绘画的成长之路上的经历进行了专访。本文刊发于2018年第09期,总第117期杂志的P58—61页。以下为全文转发。
马啸天:澄怀常志此心丹
文 | 郭丽 图 | 由马啸天提供
徜徉在中国传统绘画的浩瀚海洋之中40年,结交师友,研艺求道,于丹青绘事觉悟人与自然之道,马啸天视其为一大乐事与志趣——因为喜爱,所以离不开——却也心怀忧虑。“中国传统绘画的技法由于历史原因面临着断代的困境。” “谢赫六法”成为了他验证自己所学所悟的所用之道。
马公啸天,名骧(亦作襄),京城人氏,生于上世纪60年代初,长于绘事,身有中国传统文人风骨,坚持“以诗魂、书骨、画能滋养书卷之气”的美学原则。马公身上有诸多“名号”——当代国画家、荣宝斋顾问、艺术资产管理规划师、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会员,每一个都代表了他的一面。
当然马公还是更喜欢大家叫他“马子”,古时姓氏加“子”代表尊敬,当代北京话里,朋友之间熟了之后这么称呼(“子”发“资啊”的轻音),则代表关系亲密,显得亲近不那么生分。
笔者与马公的相识,恰逢其于吉林省博物院的新画展即将开幕之时。走进马公的工作室,眼前一片忙碌之景。抬眼见到墙上所挂一幅马公之写真,只见相中人物身穿长衫,手拿烟斗,目光矍铄。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马公问:“你觉得拍得怎样?”不待我回答,自己又快速道:“我觉得拍得不好。”而后哈哈大笑。
初时,我并未十分理解,这写真光影明暗得当,人物炯炯有神,哪里不好了?然直至与马公聊绘画、聊历史、聊传统文化,海阔天空,畅快淋漓,方才明了马公话中未尽之意——在他的眼中,中国传统文人的气象不在形于外的“表”,而在于神、在于骨。
扎根传统,执着不悔
马公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他16岁就开始正式工作,同年习画。18岁时,他的工作单位是北京市电话局,这在当时是个人人心向往之的香饽饽——那个年代,谁家要是能装上一部电话,那是极体面的事儿。
其时,国企职工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工会创办了形形色色的兴趣小组,邀请了名家大师前来授课,马公于其中独独钟爱中国传统绘画。也是在这个时候,马公与中国传统绘画算是正式结识了。
提起这段往事,马公常自嘲说自己当时在朋友圈中属于是“不受欢迎的人”。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解开思想束缚的中国人开始往西方望去,西学的渐入与风靡让中国传统文化式微。“我们那会儿全民看世界名著,张嘴就是《约翰·克里斯多夫》,闭嘴就是《简·爱》。”马公闷头看的却是“三言”“二拍”、诸子百家。
身边的画友与师兄弟大多主攻的是西式绘画,或是将西式技法融入中国画之中,马公确实感受到了几分孤独之意。上世纪80年代,每至星期天,一个青年的身影便出现于故宫书画馆中,他身背画夹子,手拎小马扎,肩上的挎包里是军用水壶与一天的干粮。清晨故宫开门时便进去,直至晚上4点清园时被人“哄”出来。一张一张的古画逐个临摹过去,马公不知疲倦,如醉如痴。
多年后,马公将两岸故宫精品书画的复制品逐一买下,便于摹写,十几年中花销50余万元,成为继启功、范曾之后,复制品购买量排名第三的国内画家。而今马公家中,几乎可称之中国古画的小型博物馆。
马公甚为中国传统绘画之现状而焦虑。从清代末年至今近一百年,中国画的发展是混沌的。片面追求西方文化为主导的艺术取向,致使中国画的发展失去了抚育它的根脉——中国传统文化。“我这个坚持画中国传统绘画的被人称作‘土鳖’。”在学习西方的热潮中,偏激的心态使得多数人忘记了“中学为体”,而过度强调了“西学为用”。
中国画是否离开“中西结合”就无路可走?中国传统绘画是否已经不再适应当代社会的发展?
带着这个疑问,马公开始了自己的探寻,他要验证心中所想。大英博物馆、东京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调查了解了世界主要大型博物馆的馆藏目录之后,马公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去比较它们的藏品总量,发现各大博物馆收藏的东方艺术品数量最多,这是为什么?”马公面色一肃,“当然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是灿烂的,艺术价值世所公认。”
意在笔先,立意立气
各大博物馆转了一圈,马公坚定了自己所要走的道路。中西两大绘画体系本就是建立在东西文化体系之间的差异性之上,从内容表现到绘画技法,都极为不同。
西方的美术发展与其工业进步、科技发展都有密切关联,故而其表现为“写实”的技法;然中国传统画家文人,对外部事物的把握重体悟、崇意境,用线条捕捉事物的外形与特征,主张“立意为象”“随象写意”,在审美取向上追求“似与不似之间”,这在中国传统绘画的山水画与人物画中都有所具体体现。
西方传统绘画审美体系的确立,起源于古希腊文化,至神权统治下的中世纪,完全成为了为宗教服务的工具。再至文艺复兴时期,倡导人性回归,虽然题材由神转向人,表现手法仍以写实为主,注重科学性,崇尚理性。
与之相反,中国传统绘画则走了另外一条线路,表现的是人与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且深深地植根于以儒道互补为内核,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为主要文化形态的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之中。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2018年入夏,马公以自家的泼彩泼墨手段创作了一幅《巴山夜雨》,取材自唐代诗人李商隐脍炙人口的名篇《夜雨寄北》。诗人与夫人王氏伉俪情深,盼望能速归故里,却在巴蜀一带因秋雨阻隔而滞留,不免怅惘。诗只有短短四句,却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既包含空间的反复对照,又体现时间的回环跳跃。
与诗人相应和,马公作品中的高明之处是隐去了诗中对人的描写,通观其画,未见人形,却用巴蜀大山深处的秋池和烛窗小屋与远处寄北之城内的情人遥相呼应。在不足一平米的空间里,竟巧妙地将故城河南与巴蜀雨夜中的两地情感浑然得淋漓尽致了。观者感其心,诗人留滞异乡、归期未卜的羁旅之愁由此力透纸背,一直浸入人的心中。
马公为此画劳力耗神,倾注心血,一月有余方才完成,却不疾不徐,言道:“一天画不完用两天,两天画不完用十天,十天画不完就用一个月,一个月若画不完那便一年。什么时候理想了,什么时候为止。”仅为了如何去表现“涨秋池”,马公就停笔了两个星期,犯了难:“诗人写的是环境,但字里行间流露着一个“情”字。情景交融就构成了一种艺术境界。”
半亩秋池,秋荷形态如烛。睹物思人,观荷思情,最终的成品情至深处,入骨缠绵,自可意会。难怪黄永玉之子香港画家黄黑蛮先生评价此画时道:“画到《巴山夜雨》图,已进入另一个境界,值得祝贺!以后便不是会不会画的“技法”问题,而是“想法”的问题了。”
绘中国传统绘画,离不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这种理解则应通过流淌于血脉之中的文化基因来激发。
马公的恩师吴悦石先生,曾在接受《人民日报》的采访被问道:“今天社会这么现实,谁还会踏实下心来学习传统文化?”吴先生答:“从三四岁就让孩子去接触、背诵,《诗经》《三字经》《论语》……懂不懂不重要,背下来就行,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时红。”马公随口诵道,“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孩子慢慢长大,他会发现小时候学的这些传统文化,都与生活相关,都是中国人智慧的提炼与总结。”
有中国文人之气,方能绘中国传统文化之魂魄。
勤学问道,博采众长
马公好学,于绘画之道自学成才。可不是科班出身的他,谈不上是那种有“组织”有“背景”的画家。友人曾评道:“他不是什么大棚里培育的苗子,是正在旷野中自然成长的一棵大树。”
而当这棵大树融入进更广阔茂密的森林,便有如久旱逢甘霖,贪婪地汲取着来自周边的养分。马公学画,也自有一番幸运的际遇:17岁时遇启蒙恩师刘暮云先生;19岁时遇刘继卣先生;22岁时遇吴悦石先生,27岁时遇黄胄先生,35岁时遇黄永玉先生与黄苗子先生……与画家、文物书画鉴定家陈岩先生近40年的情缘更是传为一段佳话。
问学于画坛大师们,马公受益匪浅,益加珍惜与大师们近距离学艺的机会。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传统的师传徒授艺规矩多,弟子不仅要为师长做好服务,学画更要靠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只要先生在自己画画或是与其他同行交流画作时,不回避我,愿意让我看,对我就是莫大的帮助了。”马公对此很知足,自此也更下苦功。
大师们于中国传统绘画与传统文化深刻的见识与深厚的功底,常令马公敬佩不已,日常的情调趣味更是深深叹服,言“中国传统文人的雅士风度莫不如此!”
马公讲了一则他在场的趣事:某次于黄永玉先生家中,黄苗子先生与其夫人郁风正在聊天,聊天的话题黄永玉先生不是很喜欢,却出于尊重,隐而不发。于是黄公便去画画,一会儿功夫一只惟妙惟肖的红色大金刚鹦鹉呈于纸上,旁有题字“鸟是好鸟,就是话多,郁风大姐笑纳”。黄公幽了一默,大家拍案叫绝。
前辈们对身边这个昵称为“马子”的后辈印象也不错,“马子”踏实勤勉,虽然面上总是有几分大大咧咧、对一切仿佛都不在乎,但做起事情来却着实很靠谱儿。
1989年,黄胄先生筹建炎黄艺术馆。馆建成以后共三层,展厅面积有三千多平方米。陈岩先生接到了布展的任务,但这么大型的布展,心里也打鼓,便叫来了“马子”。“马子”果然一唤就到,和陈岩先生一起带着裱工师傅、木匠师傅,光着脚丫子上下三楼二话不说就开干。忙碌了一月有余,当黄胄先生称赞有加时,“马子”却消失了。
2007年,荣宝斋因为荣宝大厦的建设,人手不够,请黄永玉先生帮忙引荐人选。黄公叼着烟斗,冲“马子”一努嘴:“找他!”于是,“马子”便这样成为了与荣宝斋无商业利益的特别顾问,大小杂事儿有求必应,一直至今。
徜徉在中国传统绘画的浩瀚海洋之中40余年,结交师友,研艺求道,于丹青绘事觉悟人与自然之道,马公视其为一大乐事与志趣——因为喜爱,所以离不开——却也心怀忧虑。“中国传统绘画的技法由于历史原因面临着断代的困境。”“谢赫六法”成为了马公验证自己所学所悟的所用之道。
谢赫六法,文脉传承
唐代美术理论家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有记述:“昔谢赫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
谢赫是南齐朝齐、梁年间人,著有我国最古的绘画论著《古画品录》,堪称中国首位绘画理论家。“谢赫六法”是中国古代美术品评作品的标准和重要美学原则,从表现对象的内在精神、表达画家对客体的情感和评价,到具体的下笔技法与传承方式一一作了论述。
“气韵生动,一定要打动观者,这才到位;骨法用笔,如锥画沙,入木三分,线条和笔道都要结实;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即是指用笔刻画对象的外形、结构、色彩以及构图,传移模写则讲得就是发展与继承。”马公一一作解。
中国传统绘画,只有坚持“谢赫六法”,才能不偏离本源。马公对如今业界认知偏颇、术业紊乱、鱼龙混杂之怪现状,痛彻心扉。“拿其中的传承之法来说,中国2300年美术史的形成,全靠传移模写(临摹)。顾恺之、王羲之的画作能流传下来,我们今天还可以看到,在没有高科技的年代里,就靠传移模写来传承。”
我问马公,我们如今还有必要去还原古人的东西吗?有了高科技,还有“摹”的必要性吗?“当然有必要了!”马公圆目一瞪,“不传承,文化就要断代。高科技可以解决传承的实体,但自己没有动手,技法传承不了。我们要把‘美’的艺术留给后人。”
2017年初,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指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层、更持久的力量”,大力鼓励弘扬、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马公闻之,颇受鼓舞,忆及当年于故宫深处踽踽独行的青年,大为感慨。
同是去年,“疏证六法—马啸天画展”在上海朵云轩美术馆开展,这是马公首次系统性地对外展示作品,也是对自己40年来潜心绘事的一个梳理与总结。展览大获成功,马公老怀堪慰。今年,马公于吉林省博物院的“疏证六法一——马啸天画展暨捐赠仪式”再次引人注目,在展览同时,马公向吉林省博物院捐赠了其金碧山水巨制《华岳清秋》。
近年来,马公醉心于研习张大千画作,深探大千先生个中堂奥。此次与收藏张大千绘画作品颇丰的吉林省博物院牵手,得遇机会向心中的大师再悟神机,亦令马公直呼“快哉”!
遵循传统,但马公却也不是拘泥于传统之人,更不藏拙。有次画友来询:“为何我循‘谢赫六法’,却还是画不出你画中之意?”马公笑而不语,只让画友现场观其处理画纸之过程——现代生宣纸中加入了胶、矾,经此处理,纸张既能吸墨,又不往外发墨,受笔受墨,更适于挥毫泼墨。于创新中求发展,友人恍然大悟。
马公将自己的画室取名为“澄怀堂”,自号“澄怀堂主”,“澄怀”取自古人的“澄怀观道”之意,最终撰为其座右之铭“探哲理虚怀若谷,看世界观道澄怀”。他是如此习艺的,也是如此行事的,更是如此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