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并不大,一丈有余,案上的笔筒中立着一丛粗粗幼幼的毛笔,新沏的绿茶腾起袅袅白雾,朦朦胧胧半隐住他的脸。壁灯如梦。窗外倒没有深林幽篁,不过秋虫几声,随风入耳。这一夜,朱守道又与他钟情的古帖相对,援笔濡墨,心向往之。悠悠千载,多少文士的豪情与野心,多少书家的巧思与敏感,都在这银钩蔓尾间流泻出来,处处尽是墨迹洇氲,却再也掩不住书家内心如潮的梦境。
一
“结字方正、造型别致。将楷书之平正与草书之欹侧恰当融合,一望可知是守道之手笔。点画厚重、墨色饱满。尤其对联作品更是字字漆黑、端庄凝重,似乎千钧之力亦难撼动”,著名书法家、中国书法家协会原副主席刘艺这样评价朱守道的书艺。在纤巧取胜成风的今日书坛,朱守道的字却以“雄强古拙,合乎法度”独树一帜。这也难怪他的书法作品在国内外各类书法比赛中屡屡获奖,被人民大会堂、中南海、中国美术馆等收藏,不久前又被“神七”飞船带入了浩渺太空,他本人也被中国书法家协会授予首批“德艺双馨”书法家称号,并多次担任全国书法大赛评委,这样的成就令同侪跂予望之。
素仰大名,初次见到朱守道还是有些意外。他立在那里,高瘦清俊,笑意谦谦,问候细声软语。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像每个机关大院里走出来的公务员,若你怀抱着对艺术家惯有的好奇心,那么你很容易错过这样一个,从不自矜作态的朱守道。
“我的书法作业被画了九个圈,是全班画得最多的。”在泉州实验小学的书法课堂上,年幼的朱守道对书法的热情被悄悄点燃,满纸的“红圈圈”让他颇为得意。于是,每周二下午一小时的写字课成了他大展身手的舞台。一小方砚台、一管毛笔、一块“五百斤油”的松烟墨,他兴冲冲地带着“道具”来到课堂,等待老师用蘸满朱砂的毛笔,圈起每一处他的用心。这样的鼓励,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书法,从此将“道具”随身携带。
作为特级教师,朱守道的父亲对子女的启蒙教育严格而规范。他时常指点朱守道写字:横平、竖直、撇有锋、捺有脚。那时卧在书桌上的一块“铺地砖”见证了朱守道对书法的坚持和勤苦。由于腕力不足,朱守道能写一手漂亮的小字,却对大字望而却步。听了朋友的建议,他特地去砖窑花8毛钱买来一块平整细腻,质地较硬的铺地红砖,砖面用洗碗的油布过了几遍,以笔蘸水,习写大字,效果很是显著,也为他日后书写大字牌匾奠定了基础。
诗书同源,执著书法的朱守道选择厦门大学中文系作为他锤炼艺术的熔炉。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与热情,朱守道虚心求教,一次次叩开了黄光汉、罗丹、白鸿、余纲等书法名家的大门。自宋以降,八闽大地书家辈出,闽中的朱熹;闽西的黄慎、伊秉绶;闽东的蔡襄、游寿;闽南的张瑞图、弘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良好的氛围给了朱守道一个无比开阔的艺术世界。他向白鸿先生学楷书、向余纲教授习篆书,师承黄光汉,写得一手形神兼备的“光汉体”。又有人评价,朱守道的字得清人伊秉绶之神韵——伊汀洲,隶书愈大愈见其佳,有高古博大气象,两人虽书体不同,但厚重之势一脉相承。
不可怙者天,不可画者人。即使自信满满的朱守道也不会想到,在1981年举办的“全国首届大学生书法竞赛”中,他的作品获得二等奖,成为了厦门大学唯一的获奖者。出师即捷,朱守道没有理由不坚持他的书法创作……
二
1982年的秋天,北京西直门小乘巷胡同走来一个年轻人,他小心翼翼地轻叩门扉,开门迎接的是当代书法界真正的大师——启功。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时至今日,朱守道回忆起启先生,仍然感慨万千:“他热情招呼我入座,慈祥地看着我,温暖的目光足以让我铭记一辈子。”
大学毕业后的朱守道被分配到教育部工作,教育部所在的大木仓胡同与启先生的住家不过几步之遥,朱守道怀着敬畏与忐忑,慕名拜访。“一来,1981年的全国书法比赛,启先生是评委会主任;二来他著述并手书的一部《诗文声律论丛》是我念大学时中文系古典专业学生们争相传阅的著作。”启先生家居的简朴让朱守道格外感慨,他向先生请教,关于书法,关于诗文,问理论,也问创作。先生随和风趣,一一作答,有时拿着笔,在一张纸上示范,说几句话,写几个字,用他特有的方式,把繁杂艰深的学问,化为1加2等于3这样浅显易懂的等式,令朱守道如沐春风。
“有时,我写几个字,启先生站在身边,叫我慢一点”。
古人云:“匆匆不暇草书”,历朝历代对此争论不休,然而启先生的“慢一点”三个字对于朱守道来说,却是醍醐灌顶。“我果真写得慢了一点,现在看来,这样的指点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苏轼在《东坡题跋》中写道:“书出无意於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而成,然要是出於欲速,匆匆不及乃是平时有意于学此。”我想,启先生对朱守道的嘱咐,或许也暗合了东坡之意。匆匆草草,依此做人当然不行,可是之于草书或许是对本我的回归。初学者总是雄心万丈,有时刻意迫迅,下笔仓促,反而失掉了本真,走入歧途。如此简单的一句“慢一点”,却催快了朱守道向书法艺术高峰攀登的脚步。
和朱守道聊天,话题总是围绕着书法打转,如何结体,如何构字。现在,向他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依着他不矜不恃的性格,对于别人的请托,往往不多推辞。不过,他总要问清楚这幅字作何用处?摆在哪里?“如果是刻碑或者放大做牌匾,我就会特别注意用笔,墨色用浓重些,笔画要粗壮些,这样的字放大后才能立得住”,朱守道说。
君子于人,无善不取。在朱守道的书法中,我们总能看到汉代书简、唐人写经、敦煌墓志、魏晋残纸……各种传统书法艺术的痕迹,这是一种美的传承,也是后人对先贤的致意。有几次,当我好奇地向朱守道讨教对当代书家同行的印象时,朱守道的态度令人钦佩和击赏。在他的眼中,字与字之间或有好坏之分,人与人之间绝无高下之别,他诚恳地评论着对方,以字论字,不以独见违众,这种雍容大度,厚直笃正的品格,似乎也预示了他的书法造诣,确乎要日渐精进,更上层楼。
三
从朱守道那里得来他新出的《朱守道书法选》,翻开细看,果然古意盎然。我想人与字之间也需讲求缘分,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审美,环肥燕瘦,强求不得。我们反反复复地讲字如其人,一个横平竖直的方块字流传数千年至今,却因着描摹者的性情变化着样貌与姿态,有的沾染了亭台楼阁的气息,有的适合摊在文人的纪念馆里,还有的则变为宫廷长廊中行走在南书房的得意的步伐。透过书法来揣度书家,就像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风的姿态,对于读者来说,是一件饶有兴致的趣事。
人总要择善固执,有的人成就了一身倔强的脾气,有的人则选择一种爱好苦苦执著。朱守道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写字,爱好形成了习惯,习惯化为规律。这些年来书房扩大了数坪,书桌延展了几米,宣纸的“火气”也越来越大,朱守道的规律怕再也改不过来了。“一幅字要写上四、五张,反复比较之后才挑出一张,其他不满意的都撕掉”。朱守道说,“三更半夜,有时会写出意想不到的精品,这幅字既不送人,也不送展”,他把字留给自己,也为这点小小的私心,窃喜不已。写字前必要的功课是读帖,一本王羲之的
《圣教序》被他拿了又放,放了又拿,倒像是知己故交,久别邂逅,相对作乡语隐语,旁人看来,无义无味,于朱守道自己却甘之如饴。他说,在这样的夜晚,仿佛能听到“东坡月下握管,笔触抵及纸面时发出的‘沙沙’声。”
沉浸在书法世界里的朱守道是快乐的,同时他也不忘将自己多年总结的“快乐书法”的理念推销给别人。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今天的书法之于普罗大众来说,似乎有些不可企及,它褪去了平易近人的功能性的外衣,露出高不可攀的纯艺术的骨架,被人束之高阁。然而,在朱守道看来,进入书法的门槛不过是“三个一”——一杯水、一张报纸、一支毛笔,这些唾手可得的道具,可以打破书法的神秘感,轻而易举地经营出属于每个人的写字范围。“快乐书法”还源自单纯的动机,把手中的笔当作剑、当作扇,当作什么都好,按着内心的节拍舞动起来,抒抒胸中块垒,道道难酬志向,回忆年少的梦想,留下生活的侧影。
或许与他长期的工作经历有关,朱守道从来都不是一个只会舞文弄墨,风花雪月的艺术家。笔墨当随时代,在朱守道看来,“书法家也是社会的一分子,承担着一份相应的社会责任。现在提倡以人为本,构筑和谐社会,作为书家要追求真善美,要有奉献精神,为社会发展尽到一份责任。”于是,我们看到他为中华慈善总会主办的“春暖2007”捐赠价值12万元的作品《咏梅》,看到他20多次亲历抗震救灾慈善活动,竭尽所能,奔走相援。
书法之外的朱守道喜欢西洋音乐,爱好远足郊游。张旭观孤蓬惊沙,怀素看夏云奇峰,苏轼见道上斗蛇,才纷纷悟得书法的真谛。天地山川,皆方圆流峙之行,作为书家的朱守道自然有他“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的时候。朱守道说“年轻时也写一点散文之类的东西,由于专业的缘故,想过往写作方面发展,后来听从前辈的建议放弃了写作,专心习字。”
大道多岐而亡羊,朱守道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颇为感触地告诉我:“人生就像渡河,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反而觉得这条河越渡越长,不见彼岸。一辈子,选择专注一件事,如同饮其一瓢,可以受用终身了!”引一瓢“书法”水,将朱守道渡到了我们的面前,这是他的执念与本分,却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无法参悟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