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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记者 江华实习记者 赵佳月 2011-06-05 18:26:53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现在的黄永玉,在意大利、北京、香港和湘西的故乡凤凰游走,意大利世界著名画家达·芬奇故居隔壁,就是他的别墅。北京占地数十亩的“万荷堂”里,有他的狗和满堂的荷叶荷花,这个愈老愈纯真的老人,感受着童年般的快乐。他在艺术领域,过着纸醉笔醉的奢侈生活
“黄永玉八十”画展在广东美术馆开展的前一天,广州大酒店18楼,一个豪华套间。
刚刚午睡过后的黄永玉,像一个黑社会大佬,被人们簇拥着。老人脸上泛起的红晕让人想起他笔下的荷花。黄老随意地坐着,笑眯眯地用他几千烟斗中的一个抽着烟,身边放着自己打造的“黄家”专用的茶杯。他的每句话,都让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
这简直不是接受专访,简直是一个可爱老头在哄大家乐。
记者请他起身照相,他斜着眼犹豫片刻,那片刻让人看到这个80岁老人不愿被人摆布的倨傲。终于决定要照相了。高楼顶上,手衔烟斗,一手插腰,一副气壮山河的样子。
诗歌、散文、杂文、小说,文学顽童。水墨、雕塑、木刻、版画,丹青怪杰。凤凰、北京、香港、意大利,处处为家。人们几乎很难界定到底哪种身份更适合他。
“搞艺术创作不容易,年轻人靠的是本事,像我这样的老人,就只有靠牌子了。”黄永玉笑呵呵地说,搞不清是自嘲还是自夸——不论如何,他都有资格这样。
少小离开凤凰、中学时各科成绩总和100分,到远离科班教条,自成画派一宗;被过去的时代狂扁,被当下的时代狂捧,老头却将这一切轻松化解,称自己为刁民。与岁月互为表里的黄永玉将自己的一生作为,总结为或轻松或尖刻的幽默历程。被他轻轻一抖,便满地生花。
言谈中,他放不下的,是变得越来越认不出来的故乡凤凰。手持烟斗的老人在追问下,竟对此刻的凤凰“古城”,顾左右而言他。
留级大王和天价艺术家
1924年出生于湖南常德,半岁后随父母回凤凰老家。入凤凰县岩脑坡县立模范小学,入福建厦门集美中学。在这里,变成了一个著名的留级大王。一个人,竟然有几百个同班同学。
1938 年参加金华野夫、金逢孙二先生主持的中国东南木刻协会。1939年 木刻《下场》发表在福建永安宋秉恒先生主持的《大众木刻》月刊上,得到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稿费。1947年后,参加中华全国木刻协会,从事木刻运动与创作活动,刻反饥饿、反内战的木刻传单及其他木刻。先后任中华全国木刻协会理事、常务理事。参加上海美术作家协会。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
1977-1991年,步出“文革”炼狱的黄永玉,等到了他的黄金时期:他创作设计的金猴邮票成为目前炙手可热的珍藏;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个人画展;获意大利总统颁发的最高司令勋章……1999年,在香港大学博物馆举办《流光五十年》个人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 2003年7月,荣获第二届美术金彩奖。
黄永玉,现在他的一纸书法的草稿,也许就会让人的眼睛发出绿光。1986年他的画作拍卖价格在5万元以下,3年后达到13万元;1990年他的一幅《春图》卖到16.5万元;1992年他的《好鹤图》拍到19万元;2001年他的一件作品在嘉德拍卖会上拍到了77万元。
苦难只是一碗汤中多加点盐
2004年秋天,黄永玉回忆一生时,最刻骨而且乐道的,却是毁了他以及他表叔沈从文等人大好时光的“反右”和“文化大革命”。
“文革”时期,几千个著名的文化人被关在京城郊外一个叫“社会主义学院”的地方,那些被黄永玉称为“爷爷、叔叔、伯伯”的人们中间,有夏衍、田汉、周扬等等。
音乐家马思聪在那里与黄永玉相邻而居,每天会有人给马思聪送《参考消息》,于是黄永玉沾了他的光,每天早晨从他那里要过来看,晚上马思聪又从黄永玉这里把《参考消息》拿走,就这样来来往往,日子悄无声息。
突然有一天,黄永玉被告知:不要学马思聪。黄永玉暗自犯嘀咕:学马思聪?学得了吗?人家可是大音乐家!后来有传言说马思聪全家逃到巴黎去了。黄永玉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嘿——他还真去了!”黄永玉仍然吃惊地对记者说。
“那个时候我心里在拼命琢磨他究竟是怎么跑的。有什么办法跑呢?而且全家都跑了,这是多么奇妙啊!要我一个人跑我肯定不会跑,全家少半个人跑我都不干。但要是全家人能一起跑掉,那可真是精彩啦!哈哈!他们让我不要学他,嘿嘿,我心里可真想学啊!可就是学不了啊!”
“牛鬼蛇神”的岁月,屈辱与迫害,在黄永玉眼中只是“一碗汤中盐的多少问题”。“老舍和马思聪当然会受不了。对我就像喝汤,咸了一点,皱一下眉还是能喝下去。”
彼时的黄永玉在中央美术学院教书,没有太多的大是非,“革命”的风暴刮起来之后,他的教学被定性为“资产阶级教学方法”,黄永玉觉得“这在当时的环境下也能理解”。同样的道理在其表叔沈从文身上也有同样的演绎:沈从文从一开始就没从时代的变迁中得到厚遇,“文革”到来后的惨淡生活,也就没有引起他过分的心理失衡。
但是到了老舍那里,一切就相反了:“他那碗汤天天调得非常妙,忽然多加了点盐他就受不了了,再加一调羹盐,他就死了。”黄永玉回忆老舍的离世时,瞪大了眼睛。
黄永玉挨打的那天正逢他的生日,回到家,脱下衣服,贴身的背心被血牢牢粘在身上,用温水焐了以后,才脱下来。“文革”开始后,黄永玉执意要回北京,这样的境遇之下,黄太太所有的抱怨和辛酸只成了一句话:“唉,那时叫你不要回来你都不相信!”然而黄永玉的回答是:“不是这样的,将来不会永远这样的!”听起来像临危不惧的口号。
黄永玉心里很清楚:“那个时候逞英雄肯定是死路一条,早被打死了。”
“四人帮”垮台后,廖承志询问黄永玉是如何同“四人帮”斗的。黄永玉说:“我哪还敢跟他们斗争啊,他们不想斗我就不错了!”
“文革”后黄永玉找到了曾经动手打他的人,他的朋友表示要帮黄永玉“收拾”他们,他拒绝了:“全国人民家家都在遭遇不幸,你打他没有用。要使全国每家都幸福,那可能更难一点,但让全国每一家都痛苦也不容易,而那时就是家家都痛苦的。年轻人是不会了解我们的痛恨的,就像我奶奶和我讲她小时候怎么痛恨太平天国一样,说他们当街强奸妇女,抢东西杀人,但我们听起来是不会有切身体会的。和我们现在讲‘文革’一样,年轻人不一定能理解,到了将来就更不懂了。”
金庸太浪费自己了
与黄永玉一同在历史波涛中起起伏伏的“武林高手”金庸和梁羽生,在黄永玉的嘴里说出来,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意味。
“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们不是写这个东西(武侠小说)的料。”黄永玉评价说。
作为旧时同事,金庸在黄永玉的眼中是个“普普通通”的“杰出人物”,不爱说话。初中时金庸就可以编写出流通全国的会考指南,梦想着从事外交事业,终未遂愿,只得从事武侠创作的“旁门左道”。
这个名字在黄永玉的记忆里显然有着无限可惜:“好几次,他送我书,我看一两页就不看了。他怎么能写武侠小说呢?!人才这样浪费太可惜了!但他认为他并不可惜啊,觉得自己成就很大呢!”
梁羽生矮矮瘦瘦,是个戴着两圈“瓶底眼镜”的文弱书生,“吹弹得破”。因为报纸销路不畅,只能通过武侠来吸引读者,于是梁羽生才抄起武侠的笔杆。黄永玉很戏谑地说起梁羽生:“他还没开始写,大家就嘲笑他了。”
站在痛苦和欢乐的外头
“不管痛苦和欢乐,都要站在痛苦和欢乐的外头。”黄永玉说。
上世纪40年代末,黄永玉经野夫、李桦、陈烟桥、章西厓介绍,在上海参加了中华全国木刻协会,先后任中华全国木刻协会理事、常务理事。在这些人的影响下,黄永玉和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后来说的团结得像一个人,那都是靠不住的。”
在全国青年“反饥饿,反内战”的运动中,黄永玉被召集去刻传单,几个人用毯子把窗子钉起来,通宵达旦地干,心里想的是:如果被国民党抓去,是绝对不会求饶的。有人笑他们说:你们不钉毯子人家可能不注意,突然钉了个毯子,人家就知道你们肯定不是在做好事。黄永玉和当时任何一个有志青年一样,满怀神圣的使命感,生活充实得一塌糊涂。
初到上海,黄永玉依靠刻木刻维持着紧巴巴的生活,5块钱一张木刻,一个月刻10张用来交房租。
“如果那时候我一个月能有100元的收入就好了,50交房租,还有50零用!”那些前辈们总在帮助这个年轻人。黄永玉拿着自己的木刻叩开了臧克家和唐弢的门。“他们看着我的木刻就说:这5张,我拿去找他们,你就不要管了,钱我就先垫吧。现在到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老头啊!”
穿梭了80个春秋之后,黄永玉依然心存迷惘:“解放前,党的领导就像我们的叔叔伯伯爷爷一样亲切,凡事只需一声令下,我们便奋不顾身,马上去做,而且衣食住行都是自己管;解放后,有吃有住有房子了,我们反倒觉得压抑了,连叔叔伯伯爷爷也挨整了,为什么要这样子呢?现在‘四人帮’垮了,改革开放了,但是大家又都散了——奋斗的目标、人与人的交往都把钱摆在了前头。”
现在的黄永玉,在意大利、北京、香港和湘西的故乡凤凰游走,意大利画家达·芬奇故居隔壁,就是他的别墅。北京数十亩占地的“万荷堂”里有他的狗和满堂的荷叶荷花,愈老愈纯真的老人,感受着童年般的快乐。
“所以如果我死了,我的墓碑上应该刻这几个字:爱、怜悯、感恩。”
黄永玉透彻地看过历史和现实,他是否真正地轻松和快乐,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人是最不幽默的?
黄永玉 :官做得长了、做大了之后,就不会幽默,也经受不住幽默。
人物周刊:您的绘画和写作,您对哪一个比较满意?
黄永玉:很难说满意不满意,写东西对我是比较容易做的,写起来也快活。但画画更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卖钱,可以赚钱请朋友吃饭,可以玩。
人物周刊:您胃口很好,对吃怎么看?
黄永玉:到了不能吃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停下了。好多东西平常我都能吃,吃饱为止。但是不要一天到晚想吃好东西,一天到晚想吃好东西会死得快,和我一样年纪的画家都死了,因为他们吃好东西,喝酒,都死了。(大笑)
人物周刊:您都80了,身体还这么好。
黄永玉:养身之道就是多吃饭。打乒乓球啦,画画啦。拳击现在不能打了,最多打打沙包。
人物周刊:行走天下,口味还是地域主义吗?
黄永玉:用鼻子吃辣椒不行,用嘴巴就行。你说广州人的口味怎么样?天下的口味都一样,我干校都去过,还有什么口味挑?
人物周刊:您在干校“洗澡”的时候都干些什么?那是您生命的旺盛期。
黄永玉:每天上工走16里去种地,再走16里回来,要唱歌表示高兴。不许画画。25年啊,25年搞运动,下乡,“文革”。我现在80岁,睡觉睡了一半,小的那段十几二十岁不算,去掉;真正干活也就10年。我怎么一下子就80岁了?好像抽奖抽到的。这么有意思的时光给耽误了,我们也不是懒惰的人,愿意工作。我要是现在50岁,多好啊!
人物周刊:除了盖大房子、画画、写书,有什么业余爱好?
黄永玉:弹钢琴的水平和我日文差不多,只懂中国字的那部分。再就是看电视剧,不管好坏。有的故事很糟糕,看着骂着还要看。《还珠格格》、乾隆、康熙啦,《走向共和》都看。电影院是不去了,我家里有上千影碟。《十面埋伏》看了,那是张艺谋最失败的东西了,张艺谋不学好。不过张艺谋拍《图兰朵》,公主穿的那件衣服我在意大利买了。那个公主很胖,非常胖,不是普通的胖,衣服做到第4次才合适。那件衣服非常漂亮。
人物周刊:您曾写过,人在狗的眼睛里是长得比较奇怪的狗,您在凤凰、北京有一个狗的联合国,您觉得人有哪些地方比不上狗?
黄永玉 :狗单纯得多啦,人太复杂。人会说:我想我喜欢的人一定天天在想我,事实上他想不想你你也不知道。但狗它可真是在天天想你,你要回家的话,一进门,狗都会过来。每只狗有每只狗的脾气,有的狗真的喜欢你就用嘴巴咬你;真的喜欢你,有的就拿脸去贴你……它们表达感情的方式都不一样。我有一只老狗在北京,我这次要离开它的时候,那只狗就一直拿脸贴啊贴啊,他知道我要走了他就贴我。我在凤凰的那只狗呢,看到我就咬我,到处咬,它是这么来表达感情。狗的最大特点,就是它不会嫌家贫,讨饭人的狗也一直跟着他,有钱人把它买了,让它跟着有钱人,它不会的。人就不要说了。狗没有那么多利害关系,没那么复杂。
人物周刊:它们之间的利害关系也有啊。不同的狗和人一样,也要打架啊。
黄永玉:会打的,但是只有一次,就是争领导权的时候。成功了就不打了。现在家里领头的狗是一条意大利的大狗,但很快他会没有领导权了,大约再过一年就不行了。另外那只竞争的高加索的狗,很大。
人物周刊:您似乎是个全才。
黄永玉:你不要在我面前讲我是全才,你背后去讲好了。(笑)我喜欢文学。
人物周刊:但您年轻时没有发展写作,老了却妙笔生花。
黄永玉 :那会儿写作就成右派啦!我敢写吗?一些讨好的文章我也写过。汪曾祺他没有写,他敢写吗?他没有写就变“右派”了,就只讲了一句话。
人物周刊:您好像说,在“文革”的时候,有个人攻击过您,后来您把他打了一顿?
黄永玉 :没有。不敢。他们打过我,两个人拿皮带打,打了240下,我受不了了,那是真的。
人物周刊:您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天生的吗?您和沈从文先生的区别呢?
黄永玉:他是在文字里头长大的,我是在江湖长大的,不一样。他的文化是很纯粹的,从小写字,听老人家们谈文学。老人家抽鸦片烟,他在旁边伺候着,老人家讲话他在听,听到好点的东西就去学。就是在旁边逐步逐步听老人家嘴里流露出来的东西,连他的名字沈从文三个字都是一个姓萧的老人家给他取的,说“你喜欢文学就叫从文吧”。钱钟书先生有次对我谈起他,说,“从文这个人,你不要认为他总是温文典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人物周刊:您现在80岁,您怎么看待您年轻时候做的这些事情?
黄永玉:我觉得很可爱的!
人物周刊:您觉得您自己的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黄永玉 :(沉默)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看到人们生活上的差别这么大,有的人这么苦,有的人用一百多万买一个月饼,一公斤黄金才十一万多。所以就不能不想这个问题。但想有什么用啊?你当了毛主席也救不了了啊。
我的人生意义容易些,就是别嚣张。
有人说活着太没有意思了,我说还可以啦,死了有什么意思啊?鲁迅说,任何一个人不活在人的心上,他就真正地死了。
我对死有几个方案,一是把骨灰放在抽水马桶里面,请一个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我的爱人反对,说会塞住水管的,还要找人来修,多麻烦,那就说明第一个不能用;第二个方案就是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来栽花,送给朋友。但是有个问题,就是这个朋友晚上睡觉的时候知道骨灰在花盆里,会害怕,睡不着觉。那也没有意思。我说,那只好让朋友永远痛恨我,咬牙切齿地骂我。我把骨灰糅在面粉里头,包饺子给大家吃。哈哈!——完了宣布:你们刚才吃的是黄永玉的骨灰!(大笑)
(广东美术馆对此文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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