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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城有个老头——黄永玉凤凰行(之二)

      作者:汲平2011-06-12 13:28:15 来源:上海东方电视台
         黄永玉天生有一种流浪的性格,12岁就背着行囊离开家乡,一个人出外闯荡。在他七十年的艺术旅途中,遇到了许许多多前辈的文人,正是这些可敬可爱的老头们给了他无尽的关怀和启迪。

          曹:您的木刻生涯其实是在上海开始的,在那段时期您跟张乐平先生的交往挺多的是吗?

          黄:不多。抗战时期在上海交往不多。

          曹:那您在文章中说您自己本性是一个很野性的人,但是您看到张乐平往往是比较服服贴贴的。

          黄:对好多老前辈我都不会调皮的,比如张乐平。

          曹:听说张乐平那时候喝酒老喜欢拉着你去。

          黄:对,那是在赣州了,抗战时期,因为我不喝酒。

          曹:您就光吃菜。

          黄:那个比酒便宜啦。

          曹:据说你们有一次在张正宇先生家里吃饭,他能够把一个螃蟹的壳,寥寥几笔就画出一个张正宇先生。

          黄:那个螃蟹壳本身就很像张正宇,有个胖脸,有一个螃蟹它特别好,他就拿毛笔稍微点几点,那比给张正宇画的像还像。张乐平这个人呢,有很多很多的才能,他的天份呢,很难让人想象,就像沈从文一样的,在造型艺术方面他的天份是非常高的。

          曹:您具体说说。

          黄:他不止是会画三毛。他拿一张纸,不打稿子就能剪出人来,剪一队死人的仪仗,打锣打鼓吹号过去,剪一队讨媳妇的坐着花轿的过去,两队连在一起的,人物重重叠叠,不打稿就能剪出来,一大张纸这么剪,那人头上还有络的了,吹喇叭之类的,死人抬棺材、抬灵柩的过去,这个抬花轿的过来这样的。就是说在表现力上很有天份,这个太奇怪了,很少很少有,几乎是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做。这个人是个很规矩的一个人,张乐平这个人很规矩很严谨,不被动,工作、生活不被动。画一张三毛,四张一套的,明明很好了,却画了三次,四次,五次,有一点不对就重画。我就说,行了,行了,行了,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子呢?再重画。所以我受他的影响,在人物造型表情以及严格这方面受他很多启发。

          曹:您在《北向之痛》 这篇文章当中,非常深情的回忆了你跟钱钟书先生之间的交往,虽然你们心很近,但您平时很少去打扰他。

          黄:主要是当然我们所知道的,有具体的来看,他是一个大学问家,接近的来看,他是一个很认真治学问的人,人格高尚。这俩夫妇人格高尚,不牵惹是非,而且呢,碰到困境也能够用幽默的态度对待。知识渊博,和他们聊天很得益处。

          曹:所以你们平时除非是有一些特别的事情才会找他的。我记得您曾经说为画一张“凤凰涅磐”遇到一些麻烦去找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黄:我给日本广岛画了一张大画,因为广岛经过轰炸,原子弹轰炸。我就出了个主意说是用“凤凰涅磐”,火里再生的意思。那么广岛市长也很同意,我就画了。画了之后,王震同志就说我们马上要出发,代表团要出发了,拿这张画去给他了,王震同志说你搞个材料,关于“凤凰涅磐”的,这样我好讲。我说很容易,我回去一写,写不下来了,凤凰当然知道,涅磐也知道了,凤凰跳到火里都知道了,从哪里出来的这故事?我想查《佛经》就知道了,但查了《佛经》没有,《佛教大辞典》也没有,怎么会没有呢?我这紧张了。人民日报资料室没有,广玉寺庙里头也没有,这个民族学院也没有,这个真麻烦了,这到哪去了?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我跟钱钟书住在一个院子,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没事不找你,现在要搬师傅下山了。我说“凤凰涅磐”怎么找不着了?我说糟糕了,我要走了,要出发了。他接电话说,郭沫若1921年写了首诗,他把“凤凰涅磐”两个搞在一起,实际上呢这是国外的一个故事,罗马的钱币上就有凤凰跳到火里头,这么一个钱币,古罗马的时候。但这个故事不是在罗马本身出现的,可能同希腊有关系,希腊也不一定有,可能同埃及有关系,埃及也不能避免同中国有关系,你去查查《大英百科全书》,第四本你查一查可能有。我一翻就翻到了,他还没有说你等一等我查一查再告诉你,他就这样脱口而出,就在电话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结果我找到了,大概是《大英百科全书》,他说第四本多少页你就看看。所以一个人的脑子可以装这么多,就等于是一个书架,完全是一个电脑,好厉害,这个太厉害了!

          曹:所以我记得有一个也许是真实的笑话说,钱钟书先生去美国国家图书馆,看这个中国的古籍,那个图书馆的馆长就特别的傲慢,说你看我们这儿有这么多中国的非常珍贵的古籍,钱钟书先生就回他:哦,没想到有这么多我用不着看的书。

          黄:最近不是说有人送他一个烟斗嘛,前两年,他生前呢 ,他说你送我烟斗我又不抽烟,你好像送美女给一个太监一样的。非常的风趣,他很厉害的,那种幽默马上就出来的。

          黄永玉曾说“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生命像火一样”,这个嘴叼烟斗、怀抱哈巴狗的老顽童正是以这样一种热情投入到生命的每一刻。然而他也会突然感到忧虑,他曾感慨时间好像被别人偷走了一样,自己突然就已经步入耄耋之年,而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曹:您最近出了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叫做《比我老的老头》,我们大家读了以后都感到特别的高兴,就说您一生当中能够有幸遇到这么多比你老的老头,其实我想那个时候,你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并非是老头,而在你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真正的老头,恐怕就是弘一法师,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您跟弘一法师认识的事情?

          黄:要是我和他相处的久一点,我能写出很多生动的事。那个时候我五、六岁,刚刚从学校逃出来,住一个朋友家,住那个庙对门,我还不认识他。我们这个体美学校有个工人的儿子,工人死了,他儿子大概七、八岁,那么他就常常来找我玩,他说我们那里有个和尚,你去一趟。当时我记得是开元寺,后来说不是开元寺,我想也不是开元寺,因为开元寺后来有人说那里没有玉兰花,我搞不清楚了。他告诉我,带我去了,那树很大,并不小,因为一个小孩能够爬上去,没有断,能够爬上去。所以我就去摘了朵玉兰花,一个老头就在底下说:下来,下来,你摘它干什么呢?我说老子要画画。他说你下来,下来,下来,你是哪里人呢?我说我是湖南人。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说我读书,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学校,读那个书我老留级,我离开那个学校。那你现在怎么样?我讲我住在朋友家。你会画画?我说老子什么都会,会唱歌,我讲了很多玩意:会打乒乓球,会这个,会那个。那你唱个歌我听听看。我就拉开嗓子,唱了个“长亭外,古道边”。你知道这是谁作的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作的。我说吹牛,吹牛。怎么是吹牛呢?是我作的。我根本就不看他了,然后说你还认得丰子恺啊?他写信给丰子恺,那信就摆在桌子上,就这么一个破桌子,摆在这个课桌的下面。他说他是我的学生。我说又吹牛。

          曹:因为那时候丰子恺是你们特别崇拜的。

          黄:我最崇拜的一个人。他写字,一张张字挂着。我说你还写字送人呢。他说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我说不太好。为什么不好啊?没有力,没有力量。他说哦。就这么一个人。那么大概过一、二天,我就去看他一次,就这样的。有一次我就说你写副字送给我吧。他说你不是说我写得没有力吗?我说现在看看有点力了。中间大概不到一个月时间,中间来往二十多天。他说那你就要早点来拿,一个礼拜以内你要来拿,我写给你。我说好。那我就到罗阳桥去了,到罗阳桥朋友那里住了四、五天。回来的时候,相当于一个礼拜,那个小孩叫作李西鼎,那个李西鼎跑来告诉我说那个和尚死了,啊?我说怎么会死?就看看去,就跑去了。结果看到他侧着身,手这样弄着,死在那里,旁边几个和尚在那儿料理,还有念经的。桌上有写着“黄永玉居士”用纸卷起来的东西。我要拿,和尚不让我拿。你怎么拿?我说这是写我的。他说不要吵,不要吵,是你的你拿走,就这样。

          曹:你还记得写的什么句子吗?

          黄:“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就是这两句。我寄给我父亲,我父亲在湖南的很小很小一个地方当站长,后来他死在那里,这个东西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所以很多人就夸张说,黄永玉受到弘一法师的指导,艺术上的影响怎么的。如果是从佛的角度来说的话,可能他有另外一些东西对我有所影响,可实际生活中他没有。那么后来如果说影响,跟寻他的道路,我以后看了他不少书,这个影响可能有,但当时我和他相处时间不到一个月,我还是个极俗气的一个小家伙、小孩子。

          曹:如果像你刚才说的,如果你当时和他相处的时间再长一点的话,那可能对您带来的益处就更大了。

          黄:那甚至于我做了和尚也说不定,是吧?他是一坐下之前,他那个袖子要轻轻地掸,怕坐死蚂蚁。吃饭吃这么大一碗饭,就是一个豆腐干切成四片,用油什么弄一弄,用一盘豆芽菜和一碗豆芽菜汤,就吃完了。我还和他吃过一两次饭,他对自己是非常严的,因为他要修律宗,过午不食。我坐到他床上,床板铺了个架子,坐在床上我摇,我腿就这么晃,他说你坐好,不要摇,我说好,不摇。所以他圆寂之前,关照他的徒弟,在他身体周围要放很多的水,怕蚂蚁爬上去,对蚂蚁有损伤,这个人真是奇怪。但是呢,我有一年,大概离现在有十年、八年了吧。我到福建去,到厦门,看他的衣冠塚,看到石头上四个字:“悲欣交集”,我大哭,为什么会哭?我都不知道,完全控制不住,和他相处了才不到一个月,奇怪,这是人生的奇怪。

          曹:其实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交往很有意思,你可以发现有的人跟你是朝夕相处,但你觉得你跟他很远。有的人也许是一年、两年、五年,甚至于一生就只有见过一次,但觉得你跟他的心就很近很近。

          黄:是啊。

          曹:到了文革后期,这个所谓的“猫头鹰事件”给你带来很大的生活和工作压力。好像当时在北京,批“猫头鹰”的时候,你还在外地写生。

          黄:还在长江,在成都。那个事情只能反映当时政治局面的幼稚浅薄,这样都可以杀人,这么开玩笑的都可以杀人,就可以弄得人颠三倒四,谁能够相信画了这么一幅画让你们这些人这么害怕呢?而且这个“猫头鹰”在全国是引起轩然大波,那么实际上是害怕嘛,为一张纸,还不到五钱这么重,拨得你们颠三倒四,跑材料乱啊,搞了这么几个月,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会这样?那就是因为荒诞啊,幼稚。又幼稚又荒诞又残忍浅薄,这么浅薄。很严肃的人让这些浅薄的人玩得颠三倒四,你说荒唐吧?

          曹:当时你在长江边上,你都不相信这个事情。

          黄:我说我也画过嘛,画过有什么呢,我不也画过嘛。回来也没有说是我,谁想到人怎么会这么浅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而且这样的浅薄还可以害人,还变得很有分量,全国都跟着这样的浅薄走。

          曹:你在平时的为人处事上呢都有自己强烈的个性,可以说是特立独行,完全用自己的这种风格,即便在文革当中遭遇这么大的灾难,就算在文革当中被人殴打也从来就不吭一声,你就说不能让那些打你的人,得到一种感情上的满足。

          黄:我小时练过武,所以我知道运气,主要不在这里。主要是表现自己的价值,人本身的价值。我在你这些暴徒的面前,我哼一声啊,就不像话了,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个人能打我吗?怎么可能呢?我提了你裤子,我就把你挂起来了,不可能的,没有办法,因为我要是一反抗,会不堪,我的家里人、我自己都会不堪。

          曹:你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对一个事件的真实的看法。

          黄:这个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曹:您好像在解放初的时候还给曹禺先生写过一封信,认为他创作的天才已经完全消失殆尽。

          黄:曹禺先生也好啊,他把这封信裱起来、藏起来,弄成一个册页,他回了我十几张信纸,也让人烧掉了。

          曹:你当时在信里跟他怎么说来的?

          黄:我说你是我们以前的大山,是我们以前的大海,现在你变成一个小土堆,变成一个小沟渠,你为势位所误,大概那个意思就是这样,我写得很长。写给他,吴祖光就说坏了,坏了,这一写他不会跟你来往了,我说不来往算了。没想到他反应非常强烈,回了十五页信纸给我,后来也说了很多话,在我家也说了很多话。

          曹:你们还是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黄:是的。我同他也不是来往很密切,不是来往很密切的,我尊敬他,他是知道的,比钱钟书先生来往得多一些。

          曹:其实你完全是把他当成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满怀感情去写这封信。

          黄:因为我们是在他的剧本的教育底下成长的。

          曹:那凡是跟您交往过的人都知道,黄永玉是一个特别注重感情的人,是非常看重人的感情。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到上海,告诉我一件事情,你遇到一位女出租司机,她的那种生活经历也让你非常感动。

          黄:我就找了一个出租车,没有想到那个出租车是个女的驾驶员。在路上她就问我了:老爷子你是哪里的?你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教书的。教书的,教什么呢?我说教画画的。啊呀,教画画的,我的先生也是喜欢画画的。我说是吗?他是画家吗?他不是专业的,他是一个纸厂的科里面管出纳的,他不晓得画得有多好,你要看见他画了,你就知道了,他画得太好了,我现在让他辞掉了,叫他工作不做了,我开车养他,让他在家里画画。我说是吗,我说那太恭喜你了,我说你怎么这么了不起啊?她说现在好,现在的设备好了,如果我这么开车,这么去工作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画家。我说那是一定的,像你们家里这么好,他一定会成为一个画家。我说那你到酒店的时候,在底下等我一下,我送你个东西,所以我上去就找了本,那个时候我送了本什么画册给她。我写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先生叫什么,我都写上,“祝你们成功”。也没头没尾,以后也没有再见到她,以后也没有联系了。这事非常的普通,却放映出了一个社会上的一种进步、一种变革,从底层涌上来的一种变革,这是真的。一千句话,一万句话都表达不清这种变革。我有几个事情都是这样子的,有几件事都看出这种变革,从各个方面。我也讲过,在鼓浪屿,那是个旅游的地方,整个街卖旅游产品什么的。有个小胖子,穿得也挺好的,干干净净的。我们到一个古董店书画店,他帮我们沏茶,弄完了后走了。我就问老板:这是你们家的孩子?他说不是。我说这是什么人呢?他说是我们这条街的孩子。我说怎么是你们这条街的孩子呢?他说是一个工人的孩子,老工人退休了,住在我们街头,他不管谁来 ,旅游的,不管到哪家店,他就帮你倒茶,然后他就走了,高高兴兴地每天晚上回家。厦门市拨给他爸爸房子了,让他们搬去,我们大伙就劝他们不要搬,因为你的孩子体质比较弱,二十几岁了 ,22、23岁搬到一个新地方,如果在五楼、六楼呢,他就没有这样的环境,他就会难过,下楼人家可能要欺负他。我们整条街都爱他,他也喜欢这条街,他把这条街当成他的家,谁都喜欢他,有客人来了做这个、那个,我们舍不得他走。我说那你们怎么办呢?他说等盖好房子 ,房子都修好了,让他一直在这里过下去。我心里想,这种变化,从心里的变化一般看不到的,但非常重要。你讲我们国家生产多少产品,这个当然振奋人心,往往靠这个振奋人心大概不太起什么有意义的作用,从这个看出它的实质,发展进步的实质,那种物质上的东西还在变化,还要变化,还可能还要好,但这种内在的变化是扎实的,心理上的情感上的变化,包括道德包括所有都在起变化。

          曹:我在你的院子里看到一个非常奇异的景象,就是您的墙壁上嵌了很多的青砖,每一块青砖上都有一段发人深省的话语,都是你朋友的诗,而且是自己亲手写下的,你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友人的感情?

          黄:这是点缀,点缀一下庭院而已。点缀庭院有很多人就用古人的这个、那个啊,或者自己说一说自己要归隐田园,反正弄这些高寓意的话,我也想过这个。既然我喜欢我这个万荷堂,那就点缀点缀吧,把一些有意思的话、有趣的话写下来,我的朋友来了也可以欣赏,就是这个意思。我的两边园门上,我用的都是虚词,有的人喜欢写什么庐啊,而我用的是虚的:“如果”、“然而”、“可能”……都是这样的。因为这应该有,于是就有了,不过写的是另外一些字眼。

          曹:你在《比我老的老头》这本书当中有一段话我是非常喜欢的:“一觉醒来我也七十多岁了,谁他妈的偷走了我的时光,把我的朋友的时光也偷走了,让我辜负很多没有完成的工作,辜负很多的感情。”你也经常说,年轻人时常错过老人,但是我想我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没有错过你。所以无论是我,还是您一些小字辈的朋友都把您当作一个太阳,让我们感到很温暖,就像你喜欢的那句话一样: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我为有你这样一个长者朋友感到很温暖。

          黄:我这个长者不学无术,没有根底的,人生的根底可能有。

          曹:我想这是最重要的。

          黄:学术的根底恐怕很少,有时候只能写自己懂的东西,一沾到应该有的那些学问就感觉到不够,要去查书。

          曹:这叫薄积厚发。

          黄:对,我们是先射箭后画靶子。

          曹:好的,谢谢黄永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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