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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汲平2011-10-06 11:58:34 来源:藏点
“我的抽象属于中国” 永不干涸的美的追求
1983年,朱德群应北京美术家协会之邀,在去国30多年后,再度踏上中国的土地。1987年朱德群回台湾举办离台后的首次个展。2000年朱德群在上海举办个展。10月12日,朱德群再次到上海展出他近两年来新创作的作品29幅。
朱德群的价值到底在哪里?因为他是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因为他的画在佳得士拍卖行卖得高价?我们常常被世俗的所谓评价标准蒙住眼睛。朱德群自己认为,他的真正价值在于他的作品,在于他的艺术追求。自五十年代以来,他的作品已经全面走向抽象。朱德群到底如何作画、灵感来自何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读他在艺术院的演讲,即可领悟:
“一个汉家之子的我,在此意识到有一个特殊的使命要传达:《易经》中之哲理的再现;两个最基本的原素,相辅相成的两个生生不息的脱变之呈现。《阳》是热烈、光线的象征,《阴》是阴暗、湿润的象征。我想要融汇西方绘画中传统的色彩,和抽象画派中的自由形态来表现此二元素之配合而成为无穷尽的宇宙现象。由大自然中得到我惟一的灵感源泉,赋予抒情及诗意为宗的表现,创作纯粹以自发性,正如道家所谓之《吐胸中逸气》,在我的画面上从绘画语言中得到的总结:其色彩及线条,从不是偶然的,它们相协达到同一目的:启发光源,唤起形象及韵律。”
朱德群在演讲的最后说,他惟一的理想,就是对“永不干涸的美的追求。”“诚恳是最重要的!”
日前,本报记者 走访了这位即将来沪展出作品的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
灵感多半来自大自然
问:很多后生艺术爱好者都会问这个问题:作为一位抽象派大师,您的作画灵感来自何方?您的画很多都是标题画。标题是否就是您的主题和灵感?
答:灵感多半来自大自然的启发,或者是从工作中获得的感觉。要是坐等的话,可能等一辈子也没有灵感。画家要不停地画,不停地思索,不停地追忆……正是在画画的过程中会慢慢产生一种感觉,且越来越深切,我想这就是灵感了。越是努力工作,这种感觉就越丰富。然后就是用画笔将这种感觉表达出来。所以作画是有感而发,这种感觉用法文来讲就是一种émotion (感情冲动)。
我很少先有标题再作画的。因为那样就受到了约束。绝大多数作品都是画完后才产生标题的。
问:那您赠送给上海歌剧院的巨作《复兴的气韵》呢?
答:那幅画在作画之前就有一个概念。因为我离开中国很久了。今天我们海外的华侨都觉得国内一片欣欣向荣,充满朝气,我感同身受,因此便从这个角度来作此画。因为是歌剧院,应当要富于音乐性。本来我的作品中就有韵律感,这幅画更强调这一点,同时有无限的憧憬。
问:这幅画在国内大受好评。那么这次您将在您的个人展上给上海和中国艺术爱好者送去什么样的作品呢?
答:这次将要到上海展出的29幅作品,都是我近两年来的新作。另外还有一幅将赠送给上海美术馆。
问:从我刚才参观、拍照时可以看到,您的作品风格非常鲜明。您的用色比较稀薄,好像是一气呵成,与欧洲油画好像不同?
答:我画得比较薄,这与我过去在国内画水墨画有关。这是我从中国绘画基础中继承下来的一点。
问:这样使得笔触本身也很有美感?
答:对,有时颜色厚也可以画出笔触的感觉。但我画得比较薄,也可以表现颜色厚重感,画面更透明,效果更好。所以厚薄两种都可以有。画面更有透明的效果,有层次,更好。
一次写生得悟抽象之美
问:您来到法国时,并不是一个抽象派画家。您1956、1957年在法国所画的两幅《景昭肖像》不仅受到法国同行的好评,还获得《春季沙龙》荣誉奖和银奖。您是何时、又是为什么抛弃具象而走上抽象的道路?
答:那要从我在国内学画时谈起。我在国内时一直是画具象画的。1935年我进杭州艺专学画。那是当时国内艺术界最前卫的学校。其他画院都是古典派、学院派画风,而杭州艺专则因林凤眠校长的关系,受现代画派影响很大。林凤眠曾在法国第戎美术学院求学。他的老师对他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你一定要从中国文化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艺术路子来。当时欧洲和法国正在进入后期印象派、立体派和野兽派时期。林凤眠将欧洲的艺术气息带回国内,影响了我们一批学生。杭州艺专不像其他艺校将国画和西画分成两个系。杭州艺专只有绘画系。所以我西画师从吴大羽、方干民,国画师从潘天寿。
一次,在台湾八仙山,我去写生。突然之间,我发现眼前云雾缭绕的八仙山,不就是唐宋山水水墨吗?中国画史上唐宋山水是从大自然里面直接孕育出来的。中国画家与西人不同之处,就是中国画家多为文人、诗人。因此中国画偏重的是意境,如诗词之韵律。这与西画不同,欧洲画家与诗文隔离,因此西画走的路子与国画完全不同。同样是云雾,西画注重的是色彩,而国画则着意于虚实变幻无穷之美。这一顿悟使我的画笔解放出来,我开始寻求画面上的自由,从大自然有形的山水中,通过我的感受,我常常如幻如梦地在绘画的领域中体会“形”,“绘画的形”就开始在我的画里面一点一点出现。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抽象画一说。现在说起来,那时已经种下了我的抽象之因。
问:所以您为了追求绘画的创新而来到当时世界前卫艺术的大本营——巴黎?
答:是。来到巴黎我浏览了大量的画展、博物馆。几个月后,也就是1956年,我在巴黎现代美术馆看到了俄裔画家尼古拉·德·斯塔埃尔的回顾展。这对我是一个巨大震动!斯塔埃尔的画是抽象的。而对于我来说,当时真是感慨万千:绘画最可贵的就是能够很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意志。我虽然在国内没有画过抽象画,但我一直在寻找可以在画面上尽量自由地、泼辣地发挥自己的途径。看了斯塔埃尔的画展之后,我受到很大冲击,画风开始改变,慢慢从有形走向无形。
而我的画越趋于无形,我就越接近中国唐宋的绘画思想。我再三地说过,我的抽象是属于中国的,属于中国传统的唐宋年代的山水。西方画家画中的风景是对自然的模仿,而中国画的山水则与实景有一个距离,是一种符号,是一种更深的“有形”的自然。画家的语言已经不是眼睛之所见,而是将眼睛之所见,再通过心灵的感受,然后再表达出来。所以我是越画越抽象,反过来也越来越接近我自己的中国文化,也就越来越深地感觉到中国文化的深厚的底蕴……
问:可是您的色彩却与中国传统山水有着很大的距离?
答:那是从西画中来的。大自然是色彩丰富的,而非黑白的。国画是用黑白来表现色彩,所以才有“墨分五色”的说法,王维就创出墨竹用深浅的破墨法来表现色彩。真正的色彩可以表现更深的内涵……
画家应多了解中西文化
问:您和赵无极还在杭州艺专的时候就向往拥有众多印象派、立体派、野兽派大师的法国。赵无极曾问林凤眠校长,将来能不能到巴黎当画家,以艺术来养活自己。林校长淡淡一笑:“你在做梦。巴黎的艺术家多如过江之鲫,就看你们各自的造化了。”今天你们两位林校长的高足都成为法兰西学院艺术院士。果然梦想成真!今天国内有更多的艺术学子负笈远游,来巴黎寻找他们的梦。您认为中国的现代艺术、中国的艺术学子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
答:你从林校长的回答里就可以了解,在巴黎做职业画家并不是容易的事。因为巴黎是各国优秀艺术家集会的城市,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竞争情况可想而知。我到巴黎开第一次个展的时候,画廊艺术部主任K lex对我说:“巴黎艺术圈是人吃人的地方。”
从他这句话就可以体会到竞争的激烈了。人事、机运可能能帮助艺术家一时成名,但如果作品不好的话,也只是昙花一现,不能持久。时间是公正的、无情的,它将淘汰一些虚伪的作品,艺术家的成功只有作品上的成就才能永恒。因此我对年轻的画家的意见是,多多努力工作。
问:您在法国生活了半个世纪,对西方艺术了解很深。从您来看,西方人是否了解和理解中国绘画?西方普通人是否也有较高的艺术修养?
答:我认为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要比西方一般的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要多。中国的绘画与书法有着直接的关系。西方人不懂中国用笔的微妙,也非常抽象,一般人很难了解。
法国人的艺术教育是从小学开始的,他们理解绘画的历史背景,所以一般人对艺术的认识都有相当程度的修养。
问:现在有很多中国青年艺术家来法国进修。他们也如同您当年一样期盼着能够在法国这个艺术之国深造、生活。对他们,您有何建议?
答:中国现代艺术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比如媒体艺术、装置艺术等,我不太理解。如中国文化年展出的现代艺术,我觉得缺少了一点中国文化精神。我以为一个画家应该对中西双方的文化多多了解,才可能渐渐从中孕育出自己的作品。正如诗人、艺术评论家阿波里纳(G uillaume Apollinaire )所说,作品应该具有个性、民族性和时代性。我想这是每个成功的艺术家应有的内涵。
探访朱德群寓所
“对于画家来说,一个能够使我专心作画的环境太重要了。”朱德群说。
从巴黎市中心乘坐C线高速地铁,十几分钟即可来到位于巴黎东南郊的维特里市。这是巴黎众多依偎着塞纳河的卫星小城之一。这类小城的特点就是闹中取静。脱身巴黎这个嘈杂的大都市,便立即被小城的幽静所吸引。抽象派大画家、法兰西学院艺术院士朱德群的寓所就在这里。
朱德群与五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妻子董景昭在此已度过了十六个春秋。他的许多画作在此诞生。
这是一幢小楼,寂静、朴实、典雅,与世隔绝。踏过一条用做停车坪的碎石路,从小栅栏入门,是一片围绕着小楼的花园。映入眼帘的是一尊不锈钢的抽象派雕塑,签名“A lbert Féraud”。那是朱德群挚友、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阿尔贝·费罗的作品。登上几级台阶,入门便是客厅。在法国,布置得中国式古色古香的客厅有的是,不仅是华人华裔,法国名流亦对中国风格乐此不疲。从雨果到洛蒂,中国是永远的时髦。我当年曾赴阿兰·佩雷菲特家采访,对其客厅里摆设的中国古玩和古家具吃惊不已,特别是那张据称是明代的紫檀大饭桌,即使在中国也属罕见。朱德群的客厅则是古今中西之“综艺大观”。除了他自己的抽象画和昔日同窗吴冠中的《江南水乡》外,还有诸多法国、中国名家的现代派雕塑、书法条幅和绘画作品各据一隅,和平共处。书架、茶几上放满各类中法文艺术专著或史料。沙发前的一个中国象棋棋盘见证了主人虽侨居法国半个世纪,依然在作画之余以“车马炮”为乐。连饭桌也是艺术品:透明玻璃桌面下用不锈钢做的抽象桌腿,即是费罗作品。
从客厅的落地长窗出去,穿过小花园,便是朱德群的宽敞的画室。与另一位法兰西学院艺术院士、抽象派华裔画家赵无极偏好大幅画不同,朱德群很少画巨幅画。惟一一幅“巨制”,就是赠送给上海歌剧院的《复兴的气韵》。此画如此之大,以至于朱德群画室的高度都还差了几厘米。为此他将一个屋顶的灯架锯掉,才腾出空间来。
走进画室,立即可以看到所有这次将送往上海展出的作品都整齐划一地安放墙边。当天这批画即将启运。如许多采访文章中写到的那样,在朱德群的画室里没有一幅画是画面向外安放的。因为朱德群每次作画都追求一种新意,不允许旧作影响他的视觉。当我提出要拍摄几幅画作时,八十五高龄的艺术院士竟要亲自搬画,“我习惯了,一直自己搬。”这时,刚接完电话的朱夫人董景昭来了,“你的腿脚不便,还是我来吧……”面对这一幕,我想起朱德群曾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不是在那条‘越南号’上遇到景昭,就不会有我在巴黎的一切。”
人生是难解的,而艺术人生更是最为玄妙难解的。
东方人跻身“不朽者”行列
塞纳河畔,从卢浮宫方院向左岸走去,经过“艺术桥”,你就面对着大名鼎鼎的法兰西学院。步入朱德群就职典礼的大穹顶礼堂时,你自然而然地会感觉到法国人对艺术的崇敬。这里的人们对朱德群和其他院士们均以“大师”相称。这里发生的每一个动向都会在全世界媒体上传播。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的一个事实是:在法兰西学院艺术院目前的八位院士中,居然有两位是华裔——1997年当选的朱德群和2002年当选的赵无极,而且两位都是抽象派艺术家——这是令人惊异的。到底是偶然,还是中国艺术——如传统的水墨写意——与欧洲现代艺术有着某种关联,这是历史学家和艺术评论家们去研究的课题。据知情人士透露,艺术院目前还有两个空额,今年还要进行新院士的补选,但候选人基本都是法国人。朱德群与赵无极可能仍然是仅有的两个来自东方的艺术院士。
朱德群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进入“不朽者”行列。法兰西学院艺术院的前身是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院,成立于1648年。法国大革命时解散、改组,成立了法兰西科学与艺术研究院,随后并入了1795年成立的法兰西学院。三百年来该学院从来没有亚裔人士入院。法兰西学院院士是终身制,只有在院士去世后才会补选新人,因而被称为“不朽者”。
到过朱德群位于巴黎东南郊塞纳河畔维特利市画室兼寓所的人,都会注意到另一位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阿尔贝·费罗的存在:多达十几尊费罗的抽象雕塑摆放在室内、花园。法国艺术家之间互赠作品是常有的事。费罗于1989年当选院士,他非常欣赏朱德群的作品,两人是至交,经常兴办联展。一天,费罗问朱德群何以不申请加入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朱德群觉得这一想法是不可思议的。他当时加入法国籍才没多久,而法兰西学院院士里还没有任何一个亚裔成员,而且成为院士要通过在职院士投票选出。朱德群除了费罗外不认识任何其他院士,当然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他、理解他的作品……十九世纪时艺术院以保守为特征,当时印象派被拒之门外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作为抽象画家的朱德群能否获得院士们的欣赏?要知道,就是法国大师们也不是很容易就能跻身“不朽者”行列的。浪漫派大师德拉克洛瓦居然也是在申请了七次之后才告如愿。因此朱德群终于被费罗说动而递上申请时,并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地当选。从这一点来看,以及从今天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颁发的艺术奖、接收的新院士等倾向来看,“保守”的帽子大概已经可以摘下来了。1999年2月3日,法兰西学院在圆顶礼堂举办了隆重的朱德群院士就职仪式。当时这一消息曾轰动全球美术界:一位东方人成为“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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