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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多苓:倒着活 直到遁入虚无

      作者:黄修毅 2011-10-07 09:32:53 来源:南都周刊
        1980年代初,《春风已经苏醒》横空出世,为何多苓赢得了“伤痕艺术”代表画家的声望。画布上那个咬着手指的放牧少女,若有所期的眼神,好像寓示着“文革”劫后国人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希望。



          当这幅1982年的旧作出现在上海美术馆的展厅时,何多苓有意将2011年刚刚完成的“兔子系列”与之并置,其间差异巨大,几乎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荒原,枯黄的草色,和发灰的底子,像是告别了何多苓的画布,突然进入一个“蓝色时期”。青灰乃至蓝绿的色调,如今主宰了何多苓的世界,那里有长出兔子耳朵的少女,有一味倾听的少年。



          画面色彩越来越薄,薄到近乎无形,和毕加索以来的现代画家不同,何多苓走上了和他们相反的道路:现代派步入老年后,色调一转为暖色,而何多苓像是倒退着走进生命。他的生命似乎刚刚开始。



          何多苓注定是一个“逆潮流而行的独行者”。诗人欧阳江河是何多苓多年的朋友,也是这次“士者如斯:何多苓展”的策展人,他觉得何多苓简直就是一个潮流的反叛者,多年来,一直是如此独特行事:



          “2007年,当大家都在画序列画的时候,他开始回头去画单幅作品。当大家画符合潮流和时尚的观念绘画时,他画人物肖像,画风景。当大家热衷于用各种手法画人脸,而且脸的比例越画越大、视野越画越广角、风格越画越卡通越符号的时候,他在《青春2007》这幅重要的作品中,索性让画中人转过身去,用屁股取代了脸。”



          他还曾获得四川美术学院院长职位的聘任,却果断地拒绝了,“除非让我在坐牢和当院长之间选择,我就来当这个院长”。



          何多苓被认为是一个执著的、坚守本业的“手艺人”,当他周围的诗人成为了老板,画家朋友也纷纷离开他们成长其中的成都,到了一个更容易和画商交际的北方,何多苓还是留在这座西南城市,和朋友吃着火锅,在画室里琢磨着自己到底该画什么,怎么画,以及如何与这个“文明像屠杀兔子一样屠杀了美”的时代共处。



          他完全不管潮流,也不搅和到流派的纷争中。



          “这三十年来,何多苓与这个社会进程的关系,我觉得叫做‘若即若离’。就是他与潮流确有碰撞或参与表达,但最有价值的好像还是‘离’,这可能构成何多苓自己艺术世界的执著性,也可以从中看到知识分子的精神。”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注意到这十年中的何多苓是更加从容了,更加使自己沉浸在他所要表达的精神空间里,驻守在画布面前,作更加深度的叙述。



          在2010年的作品《克里斯蒂娜以后的世界》里,匍匐在视觉中心的形象一跃而起,好像挣脱开自己所有的犹豫与困惑。他还对童话进行了“篡改”,《兔子奥菲利亚》、《海的女儿》、《睡美人》等作品重新出现在画面中,奥菲利亚被从小溪边轻轻地抽走,反讽地浸在浴缸里,海的女儿则带着自嘲的期许,裹上了一床棉絮……



          “那种让个人理想化的情绪和观念强加于现实之上的‘强出头的阶段’,对他而言已经不复重现。”执行策展人杜曦云从何多苓的新作中发现了何多苓对真实性的看重,而这使他彻底告别了“自恋”和“英雄主义”。



          “我突然想客观地画一个东西,一个对象,把文学性全部去掉。”



          何多苓完全抛弃了背景,只是用心来画一个舞蹈演员,或一个婴儿。何多苓所说的真实,范迪安的理解是:“不是他所画的真实,而是他画面的格调和气质,他让我们感到他的真实存在”。



          不过,真实会发生变化。何多苓预言自己的七十岁,“可能接下来会画得越来越虚无,用笔会越来越带有不确定性。”就像他留意到画家如雷诺阿、德加在进入晚年之后笔触变得越发狂乱。“这或许跟艺术家的视力退化有关,又或者跟他们在精神上的感觉有关,比如对生死的思考,会使他们的晚年的创作进入到一种年轻时完全不具备的状态。” 何多苓的期待,亦是如此。



          我希望有人飞离我的画的躯壳



          中国没有真正的抽象艺术



          记者:你在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深受现代诗歌的影响,现在的画作中,还有这样的影响吗?



          何多苓:影响还在,但没有上世纪80年代那样明显。当时有些画甚至直接来自某一首诗歌,而有些作品中片段意象的出现,也直接化用自现代诗,比如《走失的孩子》里的黑太阳,感觉很生硬。只能说,当时有一股强烈的表达欲望,但可能缘于刚接受这些东西,表现的时候也比较粗糙。到了90年代,我的一些作品中还用了很多符号的拼贴。但现在,诗歌的影响是在整体气氛上,不止于80年代的现代诗,也包括中国古典诗歌。



          我在汶川地震后画的一些系列作品,有明显引用现代诗的标题或者句子。我觉得它们放在那儿很合适,和画面有一种平行的关系,但它不是引导人怎么看这个画,比如这个系列中有一幅画叫做《小男孩在寻找他的声音》,来源于当时我在北川拍的一个小孩,他蹲在地上,眼神中除了无助,还有一种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执拗,这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一句诗。我在画画时,也把他放在一个朦胧的背景上,看似是一片废墟,但不那么显眼,不是像刘小东直接写生的那种。



          记者:外界对你80年代的作品的解读,非常强调它的介入感,但是对于现在的作品,评论界反而会削弱了这个层面的阐释。



          何多苓:是的。现在的时代是完全不一样了,我觉得艺术品在这个时代有非常微妙的改变。其实,我现在想来,像《春风已经苏醒》这样的作品,对我个人来说没有什么介入感,反而是地震这一组,和现实有紧密的联系。至少我是有感而发,当时地震以后有两三个月,我完全没有摸笔,我觉得艺术在那样的情景下太无力,太可有可无了。过两个月以后,我觉得要对此有所反应,但以我的方式,还是一种隐晦的,而不是直接的表现。



          记者:在灾区,你是以一个普通人身份去的,还是有意识地带着艺术家的眼光?



          何多苓:当时去看,去拍照,受朋友之托给灾区送一些东西。完全没把自己当一个画家,所以后来画的也不多。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画和这段经历也有关系,我总是对这种环境的脆弱性和瞬间即逝的东西特别敏感。甚至最近的几幅画中,也可以看出大地震的影响,像《沼泽的女儿》,感觉她是一个飘来的幽灵;还有一个小孩飘在湖边,叫《山水之间》。



          汶川重建时,我又去了,还是有一种强烈的幸存感。《山水之间》作为背景的那个山,画的就是映秀。这么多年过去,一点没变,山的外面破碎了,整个成为一堆碎石片,好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虽然房屋重建了,但山破碎的样子还是在那里,所以我就把它作为背景。



          记者:你近十年的画作中,背景的简化和虚化,和翟永明在诗歌写作上“以少写多”的方式有没有关系?



          何多苓:虽然我跟她很少交流这个问题,但我早就注意到这个现象,诗歌写作和绘画有很多共通之处,包括里面的取舍问题。80年代的诗歌写作意象非常密集,里面有种“极多”的东西,后来有点开始追求“极少”,追求语言本身,这样的变化跟这个时代有关,当直接的表达不那么强烈,更多的就是一种内心的表达,或者一种技巧的表达。



          记者:但表达方式上还是以写实为主?



          何多苓:写实在中国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情况,除了上海和北京有一拨抽象的画家,绝大多数中国画家都是写实的,我算画得比较细,还有画得更细的“超写实”的一拨人。其实,现在世界各地基本都没有写实了,连俄罗斯的学院画派都消亡了。



          中国以写实为主的大容量,在全世界是没有的。这可能跟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有关,看到有形的东西,反而能激发一些形而上的思考。中国国画那么多年的发展也没有出现抽象的因素,即便是高度程式化的东西,也仍然是写实的。真正的抽象艺术从来没有出现在中国,很奇怪。



          我想中国的绘画,需要去引导它进行形而上的思考。反正我是这样,我把自己的画看成是抽象的,原来还有一个极端的想法:我希望别人看了我的画,赶紧从这张画上飞开去,我的画好像是一层躯壳,驱使你赶紧脱离这层躯壳。



          我们都被惯坏了



          记者:中国的绘画以写实为主,除了思维模式的影响,和绘画的接受史可有联系?



          何多苓:我觉得有关系。中国现代艺术本来就滞后很多年。虽然“文革”以后,中国以十年当百年的速度在发展,但这种发展,还是很跳跃式的,没有涉及一些本质的东西。



          这么些年来,关于艺术的讨论,同样如此,没有涉及中国艺术的本质,更多是挪用西方的概念和思维方式。有点因为要赶上西方的发展,所以要提高速度的意思。其实,西方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发展起来的,中国的绘画在高速发展的背景下加以改变时,就有很多未经消化的东西。只有等中国社会真正缓慢下来的时候,中国的绘画才可能会有新的面貌显现出来。



          记者:你的朋友、作家朱文说过“中国人要再过三十年才会注意到吃相的问题”。



          何多苓:现在国际上评论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拜金的民族,好像西方在最拜金的时候也没到这个程度。现代艺术本来是要把艺术从神坛上拉下来,但中国当代艺术现在变成了一个圈子艺术,它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老百姓只是得到了一个判断艺术价值的尺度,那就是钱。



          记者:现在的中国也处在艺术商品化的过程中,你认为1990年代你在美国的经历是否有可作比较的地方?



          何多苓:美国的艺术市场当时就非常正规,不管画廊、拍卖行都会有一套规则。中国现在还远不到这个水平,拍卖行炒作在美国那都算诈骗。



          我现在倒觉得美国的艺术家过得更像一个艺术家,前两天我还看了个片子叫《温伯和阳光》(Quince Tree of the Sun),讲一个西班牙画家加西亚·洛佩兹,是在世的一位非常伟大的现实主义画家。但他的生活状态比如今中国美术学院里的学生都不如。老头儿就一个人孤零零住在一个破房子里,为一棵树,也能去写生半年,我看着很受感动。



          中国艺术家的生存状态在全世界可能是最好的,90年代我在美国的一些想法,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在国内被惯坏了。当时刚到美国,一下子要沦落街头,感觉和呆在国内有巨大的反差,不能接受。如果当时在那里继续耗着,我作为一个独立艺术家的地位,也得不到承认,因为生活的压力是很现实的。



          记者:你曾坚持“和美术圈的交往降到最低限度”,而乐于和文人圈往来,如今呢?



          何多苓:我很幸运身边能有一个文人圈子。我以前特别爱往南京跑,就是因为当时他们的圈子让我觉得特别舒服,虽然我的阅读量肯定赶不上他们,但有时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现成的结论。



          现在跟美术圈的交往密切了些,而文人圈的话题也改变了,做生意的都做生意去了,聚在一起也很少谈诗歌。但韩东给我的小说,我还是会在第一时间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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