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川
图1:舞者在Indra Gallery演绎“Rainsonance”
在传统认知中,雨是中立的,不带意图,它的落下不因个体的意愿而改变。然而,在数字艺术中,雨的存在往往依赖于观者的互动,它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现象,而是成为“可感知的装置”,回应着人的动作、声音甚至意图。这种“被感知的雨”揭示了一种新的主体性转换——当雨回应人的存在,人是否也在被雨所塑造?在视觉艺术家齐琦与屈胤喆的作品 《雨息共振》(Rainsonance) 中,雨不仅仅是物理现象,而是一场被技术中介的感知体验,在虚拟与现实的交界处展开,一如迷宫般将观者困于其中。
图2:展览”EIDOS“海报
2025年3月14日,Rainsonance 在伦敦 Indra Gallery 的展览“EIDOS”中展出。作品以交互代码为起点,通过数字技术探索并重塑雨的形象、人与雨的关系。艺术家将雨的视觉与动态特征融入数字图像,并邀请观者通过交互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作品可由舞者的二重奏引领,也可由观者的主动介入触发。标题 Rainsonance 结合了‘rain’(雨)与‘resonance’(共鸣),意为‘雨的谐振’。然而,这场雨本身是沉默的,真正的声音来自人的动作——窸窣、碰撞、回响。这种由人的介入激发自然之声的方式,颠覆了常见的交互逻辑,使自然与人的关系游走于对抗与共鸣之间。
艺术家最初设想通过一套机制来控制虚拟雨幕的动态——挥手、侧身,雨丝立即改变方向;跃步、停驻,水滴在滞空片刻后骤然坠落。然而,随着创作的进展,他们意识到这一机制的存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正如艺术家所言:“我们起初想设立一个机制,但后来发现,机制让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能操控雨的方向,但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最大程度地让观众感受到雨。” 这一反思深刻揭示了当代互动艺术中普遍存在的问题——过度的预设不仅限制了作品的自由流动,更使得感知变得机械化和被动。艺术家最终选择放弃这种控制,转而让观众与雨之间的视觉感知在不受约束的状态下自然流动,这一转变不仅挑战了机制至上的观念,更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命题:互动艺术的真正价值,并非在于操作或控制的复杂性,而是如何通过简化预设,释放感知的可能性,使其在观众和艺术作品之间自由流淌。
在作品中,雨对所有人的行为一视同仁,无论是试图掌控环境的个体,还是选择不干涉、仅仅被动接受的观者,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场互动的一部分。雨水从肩头、膝间滑落,人影在屏幕上模糊成代码的剪影,无需身份,无需编码,只剩下纯粹的交互关系。而正是这种“无差别性”带来了新的反思:当雨成为一个可操控的系统,它是否仍然具备自然属性?或者,它已然成为社会关系的隐喻?
Rainsonance 迫使我们直面交互的本质:被“人”中介的自然,以及被“自然”中介的人。当观者凝视幕布中的雨影,或许还会意识到幕布之外的自身——那个在自然中被定义、被制约的个体。作品通过这一视角的反转,构建了一种持续自我质询的机制,让观者在交互过程中被反向“观看”,成为系统的一部分,而不再是仅仅置身其外的操控者。
图3:舞者在Indra Gallery演绎“Rainsonance”
在视觉层面,投影的雨滴随机落在进入场域的观者身上,形成浓稠的白色晕染,宛如投影幕布被撕开的罅隙,将现实与虚拟的界线消解。在这一过程中,人与雨形成了一种相互牵引的关系:人的动作影响雨的形态,而雨的变换又反过来塑造人的感知。这种双向交互的模式,使自然与人的关系变得动态而不稳定,仿佛是彼此映照的两个声部,在无限的回响中交织、重叠。
然而,这种反向交互也揭示了另一层隐喻:我们对于交互艺术的期待,是否建立在一种控制的幻觉之上?在大多数数字艺术作品中,观者通常扮演主动控制者,而对象是被塑造、被操控的媒介。但在 Rainsonance 中,这种关系被颠覆——观者的期待被架空,雨中的个体成为被交互的对象,虚拟世界反身质询现实世界。
的确,这种主体性的倒置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实验,更深刻地反映了齐琦与屈胤喆创作脉络中的核心议题——作为来自中国的女性艺术家,她们长期关注的主题包括主体性、女性身份与自然之间的复杂关系。在伦敦相遇后,她们曾多次进行合作,曾一度痴迷于科技为视觉艺术家带来的无限可能。然而,这种一味追求技术的盲目性,却往往让艺术失去了其深层的意义和情感。近期,她们完成了这件同时具有批判性和东方美学韵味的作品,并将其呈现于东伦敦——一个充满冗杂与批判性、正在不断发展的艺术社群中。正是这种环境激发了她们对自身创作的重新审视与反思。这一转变,不仅是对技术的进一步探索,更是对她们个人创作视角的深刻表达,彰显了她们对自我、性别与自然界界限的重新审视与挑战。
齐琦作品中的视觉政治与主体性挑战
在装置艺术家齐琦的交互作品 Have We Met? 中,一个名为 Isaac 的机器在触摸中不断重新认知世界,提出对人类主体性的挑战;而在 The Mirror Test 中,观者试图理解镜中的数字生物,却被其冷漠地回望,最终成为被观察的客体。齐琦的作品始终在视觉政治的层面上挑衅人类中心主义。
图4:左:“Have We Met?”艺术装置(齐琦,Adam Ray Braun);右:“The Mirror Test”艺术装置(齐琦)
以交互体验编织女性与权力隐喻
视觉艺术家、策展人屈胤喆在社会层面深化了这一挑战。她认为,作品的视觉本身并非一个完整的存在,它需要观众与参与者的介入与互动才能得以补全。正如她所言,“每一次的互动与参与都赋予作品独特的生命与意义。因此,这件作品已在多个场域中得到实践,而此次针对“EIDOS”展览的策划,便是在大众互动与享受的过程中,重新审视并深化了作品的表达与内涵。屈胤喆的艺术实践涵盖性别、生态、资本主义等议题,强调社会结构对个体的塑造。在这样的背景下,Rainsonance 成为一场关于权力关系的隐喻——即便雨水均等地洒向每个人,个体的行为仍反映着资源分配和控制的社会编码。我们以为自己在雨幕前挥手,仅仅改变了数字图景,实则无意识间重演着现实中的权力游戏。
图5:“SEMATA”艺术装置,屈胤喆
图6:“Rainsonance”在光与艺术商店中的演绎
齐琦曾说,她将机器与生物视作复杂度不同的系统。然而,雨并不需要思考如何落下,但雨中的人却陷入了沉思,在自然与数字世界的夹缝中迷失自身的位置。最终,倾泻的雨幕吞没个体的欲望,舞者仍在旋转——是舞者闯入了雨,还是雨入侵了舞蹈?这一问题的答案,或许正隐藏在那无声落下的雨滴之中。
图7:舞者在Indra Gallery演绎“Rainso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