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与城市----谈梁硕的雕塑作品（作者：张朝晖）

张朝晖
　　在2000年的上海双年展上，一组真人大小的九件雕塑十分引人注目，艺术家运用了与超级写实主义相类似的手法，丝毫必见地刻画了人物的每一个细节，其中包括年轻的小伙子，疲惫的中年人，力不从心的老人，还有抱着娃娃脚穿松糕鞋的民工媳妇以及肥头大耳的包工头等，他们十分安静的呆在美术馆的一个角落，目光空洞，神情茫然，就象在工地，火车站或者劳力市场偶然见到的一幕，凝固在那里，迎接人们的思考和凝视。这件作品的鲜明的个人化的写实主义手法，强烈的社会问题关怀和温淳的人道主义色彩深深地打动了不同社会阶层的观众，成为双年展上最若人瞩目的作品之一。这便是梁硕的《城市民工》。展览结束后，作品被上海美术馆收藏，而且作为精品室外雕塑，被安放在美术馆的东门外，直接面对永远熙熙攘攘的繁华闹市南京路，形成令人难忘的反差。梁硕是2000年上海双年展的最年轻的艺术家，那一年， 他大学毕业刚刚毕业。

　　2001年， 他又完成了一组城市民工雕塑，名为《搬家公司》。刻画的是一组正在为城市居民搬家的乡下农民 - 当然，他们此时是搬家公司的壮劳力。在这件作品中，艺术家的超级写实主义手法有了进一步发展，人物都穿上沾满尘土的真实的衣服，只露出泥土一样脸和有力的大手，以及稻草和钉子作成的头发。他们搬着只有城市人才会享用的新潮电视机和舒适的沙发。进城的农民工们在为城市人盖好舒适的寓所后，他们又帮城市人把家从旧房子搬到新家。在梁硕的作品中，像庄稼和土地一样的农民工在帮助城市居民过上幸福生活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自己，学着适应新的城市生活。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越来越多失去土地的农民来到城市打工，寻找新的生存机会。他们生活的艰辛往往是城市居民所想象不到的，他们被新闻媒体所集中关注的时间是春节前后在火车站拥挤的民工潮，而最近民工因索要拖欠工资无果，而被迫以跳楼自杀相威胁的新闻时有发生，但却被没有良知的媒体指责为"跳楼秀"，而以前也被称做"盲流"和"三无人员"，随时可能遭到职能部门的查处。这一城市最底层的弱势群体同时承受着城市化发展最艰苦的体力劳动和不公正的社会歧视。而梁硕的作品能唤醒人们麻木的良知和同情心，他以简单而直接的方式表达出自己对身边社会环境的变化和真实的个人情感体验。在他那外表看来平实质朴甚至粗砺的作品外表背后，却隐含着顽强的生命张力。或者说是新的生存环境使民工们的生命和身体焕发了新的能量。在这些活鲜的直楞楞的作品面前，引起观众对许多社会和文化问题的关切和思考。

　　2002年，梁硕又推出了《时尚农民8兄弟》，至此，他完成了民工系列三部曲。这件作品在手法上进一步发展了《搬家公司》的个人化超写实主义语汇，而且结构上强调了叙事性，并结合了民间彩塑的一些表现手法，色彩明艳鲜亮，装饰感和写实性达到了个性化统一。整体上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整体性，和当下的时尚性-当然，这种时尚又体现为农民对城市生活潮流自觉和不自觉的追随时所表现出来的幽默与滑稽。仿佛在经过《城市民工》阶段的茫然与惶恐，和《搬家公司》阶段的艰辛劳作之后，一些民工逐步适应了城市生活，并找到各自的位置。八兄弟的生存状态概括了进城农民在经过艰苦劳动之后得到的不同境遇，但整体上看，他们学习和适应了着城市的生活，所以对他们而言，城市是无墙的学校，进到这所学校之后，他们变得坦然了，轻松了，自信了而且也时尚了， 逐渐成为城市新移民，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再陌生，因为城市就是他们亲手盖的，留下他们自己的印迹和品位，并且和城市一起发展。


　　梁硕的这三组雕塑作品从一个特别的角度体现了10余年的中国城市化发展，而且也仿佛涉及到具体的人物的命运。受过严格的学院雕塑训练的梁硕，在他的作品中丝毫没有任何的学院化习气，而是富有活力，格调清新脱俗，在执著而认真的艺术中也表现出艺术家自己的幽默诙谐和睿智。艺术家可能受到美国艺术家杜安?汉森的超级写实主义雕塑的影响，但艺术家还是完全吸收了，在借鉴民间彩塑艺术的表现语言，在两者融会贯通的时候，他发展出自己独有的艺术语言。梁硕的艺术实践再次证明，当代艺术创作实践中，材料和媒介及样式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艺术家是否对当代社会生活产生强烈的个人感受和认识，并将这种感受和认识表达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说，"深入生活"永远是艺术家的必修课。

　　在过去的三五年中，许多当代艺术家的艺术创作实践都涉及到农民工，诸如邀请民工和自己跳舞，和民工互换衣服，雇佣民工们彼此拥抱和在民工们的身上涂鸦等等不一而足。多数艺术家将民工看成廉价的劳动力，而并没有在意民工们的生命价值和与城市化发展的意义。而在梁硕的作品中，民工不是廉价的材料，而是有人性尊严的主体，所以他关注民工，表现民工，通过塑造民工的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梁硕能在粗糙而朴实的民工身上发掘出人道主义的理性光辉，这在当下功利主义甚嚣尘上的社会环境中显得格外的另类。

　　为什么想到要表现民工呢？很显然目前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的周遭到处是从农村来到城市中做工的人，诸如建筑，环卫，市场，保安，三轮车，摩的，物业管理，饭馆，搬家等等，像北京市民一样，任何生活内容都离不开民工。这是当下中国城市的一个重要特征。艺术家怎能不关注他们的命运呢？另外，也许更为重要的是， 艺术家本人也是农民的儿子，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来到小县城上学，又到中等城市， 最后到北京上大学，他的生活经历与许多年轻的农家子弟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我想，梁硕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一定包涵着强烈的真情实感。只有艺术家自己先感动了，观众才有可能被你感动。另外，从社会学上来说，梁硕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今日城市化发展的一个活生生的艺术标本，尤其是到《八兄弟》，已经表现出明确的隐喻，即中国人血脉中根深蒂固的农民性和乡土性是怎样面对新的国际化和城市化浪潮的。这样，民工又是被艺术家借用一个表象，以便表达他对当代中国由乡土的政治化的社会向全球化转变过程的理性思考。

　　年轻的艺术家告诉我，他正在酝酿着一个更大的计划，就是用他的民工雕塑来做一件庞大的装置。我想，这应该是他心中为民工们设计的纪念碑。如果说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为了纪念几千万为共和国而流血牺牲的人民英雄，那么，梁硕的民工装置应该安放到北京的奥运公园，以便纪念几亿为中国城市化建设而流血流汗的民工，并浓缩这一段剧烈变迁风云激荡的社会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