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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城有个老头——黄永玉凤凰行(之一)(

      作者:汲平2011-06-12 13:25:20 来源: 上海东方电视台
         湘西凤凰——沈从文笔下唯美安谧的边城小镇;黄永玉——凤凰山走出的一代“绘画鬼才”。今天,就让我们走近黄永玉,听这位耄耋之年的“老顽童” 向我们讲述他和那些比他更老的老头之间的故事……

          曹:今年是猴年,咱们自然得说说您1980年设计创作的这张猴票,那张邮票现在是“洛阳纸贵”,当时8分现在已经是1600元,涨了两万多倍。当时是什么样个机缘让您设计这样一张猴票?

          黄:我有个老学生在邮票发行局工作,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让我画张猴子,我养过一只猴子,那个时候死了,所以我有一些印象,对猴子的形态有些印象。那么画就画了吧。包括整个的应该怎么设计,当然也没有什么设计,但是它这个比较讲究,它是用雕钞票的方法雕出来的,做雕版,如果说仔细的人用放大镜照,它那个墨是鼓起来的,就像钞票一样的,像钞票的那个版一样,以后都不是了,以后都是橡皮版,或者一些什么版。邮票设计好后当时他送给我不少,大张的送我很多,小的那个叫做什么票,首日封,贴了邮票的那个也送了好多,大概几十上百吧,刚好我到日本访问,我也带了去,送给司机、服务员,他们也看了也觉得没有什么,这样回来就送光了,全送光了,基本上没有了。那么邮票的底稿,原来那个底稿——有一次陈岩来问路,问到那个藻鉴堂怎么走,就是我们国画院,中国国画研究院,当时的中国国画研究院,我是副组长嘛。他来问我,我拿一张纸说就这样这样。(他)走了,过了一段时候,他说你的(纸)后面有个猴子的稿子,我说就是我那个底稿,就是那个邮票的底稿,就是那个打稿子的邮票的底稿,小小一个底稿,那么另外一个菲律宾的一个朋友,姓陈的珠宝商,他全国各地跑,他买了一千多张大型的(猴票),让我签字,来了就让我签几次(字)。那么听到我讲这有个底稿,他说什么人?我就告诉他了,他就去找陈岩,他说听说这个底稿在你这儿,陈岩说是,他说你给我看看,看了看之后,他说你要什么吧?你要车,还是要房子?你说要什么。陈岩说我本来没有想啊,你这么一说,我更不肯给你了!

          曹:奇货可居啊。

          黄:就是这样的事情就过去了。

          曹:您有没有想过要把它要回来?

          黄:不可能。这个小事情了,人生有很多小事情,小的零碎的东西,别人拿去了,别人觉得珍贵,在你自己来讲,应该让别人觉得珍贵比较好。你比如说齐白石,门上贴了一张纸,日本人在的时候就不卖画了,有张纸,每一个字这么大,叫做“停止售画件”。这齐白石写了就写了,现在这张纸在我身上,在我的家里多好啊,是吧?本来对于齐白石他自己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所以有的事情、精彩的东西在别人身上才变成精彩,并不是在我身上才精彩,有很多这样的事情。

          曹:您除了设计邮票以外,您还设计了其它的一些东西,比如说“阿诗玛烟”头像,就是当时根据您的版画转上去的。

          黄:我这么说吧。最近有人和我说人家用你的画作香烟壳,你可以找他,我说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人家用了我这个做香烟包装,我还挺高兴,那也谈不上什么报酬,谈不上什么,那个时候都谈不上,这个时候怎么好意思找人家要谈这个事呢?现在大家都讲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再去谈这个也不太好,没有想过要这样。当时用我这个东西我还挺高兴,是不是啊?高兴不就好了吗?

          曹:除了“阿诗玛”以外,大家或许并不知道,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非常名贵的“酒鬼酒”的这么漂亮的酒瓶也是您设计的。

          黄:对。“酒鬼酒”的瓶子,最早的不是“酒鬼酒”的瓶子,所以叫做“湘泉”。我有,我拿给你看看,这个是老“湘泉”,这个是“酒鬼酒”。酒瓶我设计了不少,我说我试试看,帮这个忙我试试看,能不能够还靠不住。我说我帮你设计个瓶子,设计瓶子你们就做,做了以后你们拿到北京,我替你们推销。于是我就设计了这个瓶子,设计了这个瓶子之后,画了图样,他们酒厂就来了,拿了这个图纸,他们就说不太好,不像个酒瓶。我的眼线——那小伙子就报告我,有很多本地的美术青年就报告我说,他说不好,不好拿回来很简单,但拿回来他们认为又不好。因为是局长,轻工局长和酒厂让他们来办这件事,拿瓶子他怎么能说不好呢?所以第二天那个局长也来了,说他们瞎说,我们一定把它做出来,那么这事就完了。回到北京我等啊,等了两三个月不见来啊,我说你弄两三箱来,我给它放到北京饭店的橱窗里头卖。但是不见来,后来了解一下是没钱来,还有那个酒也要花钱,还要做箱子,瓶子说是做了。我就把猴票的稿费寄给他了,那么猴票有多少稿费我现在忘了,反正寄了他们,两个人、三个人把这三箱酒拿到北京,把那个酒卖了,很快就卖掉了。一卖掉,于是就不停的来了。这是这么开始的,于是这个酒在全国打开了。生意摆开了,他们就相信我了,当时七八个人的一个厂,相信我以后了,我就说我再给你设计一个吧。所以我就设计了这个,让我弟媳妇找个麻口袋来剪,剪了之后装一包沙在里头,是沙还是木粉锯末装在里面,中间是塞一个管子一绑,我说就这个。他说这个怎么是酒瓶呢?我说你不要说了,设计好了就算了,一定好。他说那么名字用什么呢?名字用“酒鬼”,他说“酒鬼”怎么行呢?我说色鬼不好,烟鬼不好,酒鬼是可爱的,可爱到什么程度呢?不喝酒的也会买瓶酒给他的喝酒的朋友,说那个“酒鬼”也要给他喝,这样嘛,还是“酒鬼”这个名字好。现在人是到了,四五千人工人,三里地的厂房,于是就那么卖起来了。

          曹:我们知道你最大的兴趣还不是说在设计这个酒瓶。

          黄:因为我自己不喝酒。

          曹:你最大的兴趣是在造房子。有人说黄永玉现在造房子造出瘾来了。我记得很多年前你在造万荷堂的时候,就有人说黄永玉70多岁了,你还能活多久,干嘛造这个房子?而你今年变本加厉,又在老家造了一个更大的意式山房。

          黄:造房子是一种建筑艺术,做雕塑,雕塑艺术,画画,平面艺术。我们这么说啊,人呢,有的时候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搞创作。盖房子也是一种创作,这个创作的实用价值更高,它留下来给后人可能留下一点很有趣的纪念。我们说明天都要死了,今天盖房子做什么呢?就是等于明天要死了,今天还创作一样。这是一个创作,这种创作添枝加叶,不停地往上弄,弄得很有意思,是一种乐趣,一种快乐,这种快乐不光是个人的,朋友们,大家都感觉很好。地方也高兴,因为你平白无故盖一个房子,当然我也搬不走,死也带不走,走也带不走,摆在那里,对凤凰来讲有点益处,大概是这个意思。

          曹:很多人也纳闷,说黄老头哪来这么多钱又造房子。

          黄:我跟人讲,我说我又不是抢银行,又不是卖白粉,我是画画画出来的,一笔一笔画出来的。那么这个钱留到哪里?留给孩子们?反正很少听说把钱留给下一代有什么好处,很少听说。不过孩子们从来没有去跟我计较,管我这个事。比如说我最近说,把我的所有的收藏都送给几所大学,因为要盖个博物馆,他们说你拿去好了,叫他们来搬好了,孩子们都很好的。你不要说这东西,我的画他们从来都没有说留了画将来去卖钱,从来不管,他们不管。这一点倒是我们的关系,倒是原来就有的。他们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保持了这种关系。小时候他们上学了,爸爸我要点钱,我说自己拿,他们就自己去抽屉里拿。再穷,穷得不得了,还有多少钱他们也知道,大家共同的,该拿多少自个儿心里明白,你拿多了明天没饭吃了。很简单,从小就这么培养孩子,习惯了。 


           说起童年的凤凰,总让黄永玉眉飞色舞、唏嘘不已。这个沈从文笔下“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的地方,总散发着一种单纯而烂漫的魅力。而黄永玉也因为有了表叔沈从文,更增添了一丝对家乡凤凰的眷恋。

          曹:这些年你在凤凰花了很多的精力,而且每年会回凤凰很多的次数,我觉得凤凰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成为了你血液中的一种东西。你觉得从小的时候凤凰给你带来一些什么?

          黄:凤凰那个地方非常特别。沈从文笔下写了很多特别的地方,是一个非常穷的地方,没有出路的,所以才出去当兵,所以凤凰人出来的人很多。抗战的时候出来当兵,八年抗战我们死了70%—80%的男人,整个城市孤儿寡妇三四千人,这样一种现象,这样的一个地方。当然军人也有出色的军人,一两百年来出色的军人也把文化带回去,还把一种理想带回去了。那么一些孩子们就说这些人出去,才会有这样的(出息),我们长大也要出去。这是当兵搞政治的,当兵打仗的也有很多了,满清一直到民国“辛亥革命”以后,不少的伟人,包括政治家 ,那么很少有文人呢,沈从文填补了这个空缺,所以文化方面又掀起来了。

          曹:那您还记得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沈从文先生的情形吗?

          黄:黄昏的时候,吃过晚饭了。沈从文回凤凰了,我也不知道。

          曹:您当时不知道他是一个大文学家?

          黄:我知道他是一个文学家,那个时候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文学家还有什么内在的精彩的地方,不知道,只知道是写文章的。而且有些人讲我有一个表叔,是在北京写文章、做教授,他回来了,我正在玩。别人说你的表叔北京来的,你快回去,我就回去了。回去了,他同我奶奶正在讲话,围着火炉旁边,当时也不太冷,坐在那里。这个人挺文雅的,挺温和的,我绕着他走一圈。我就问他:你坐过火车吗?他说坐过。坐过轮船吗?他说坐过,怎么样?我说好,我就走了。那一问之后,一直到1950年才见到他,间隔这么长时间。人生大概也就是这样,人生的意义不是从早到晚每天24小时都有意义。我们过去漫长的一段时间,把日子都安排得非常有意义,很抽象、很概念的意义,结果呢,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太生动,意义的规律并不是天天有。或者是这个人认为那个时候有意义,别人并不认为有意义,要使大家都认为它有意义,要活了几十年的话,那个意义一定不太重要,很抽象。所以某一种意义保存在每一个不同的人的身上,没有几个。

          曹:我想沈从文在您身上这种记忆就非常有意义。

          黄:一直到1950年才见到他,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历史博物馆工作。所以有一段漫长的时间内,他生活得很艰苦。其实当时在博物馆,只是写写一些展览的卡片。有一次他说听说市长要来,吴晗要来,那么在历史博物馆来讲,市长来是件很大的一件事了,要来看展品。他就躲起来了, 人家以为他怕官,他说不是,吴晗是我的学生,我怕他难为情。他怕吴晗难为情,因为他只是做一个说明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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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沈从文先生在解放以后,几乎很少参加文学创作,而其实他在文学创作之外,他也表现出很多的天赋。那在文学创作之外的沈从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黄:他喜欢画画、书法。他字本来就写得好。

          曹:看你的文章说他喜欢画画。

          黄:他不是喜欢画画,他实在很能画画,但他不画。他曾经答应过我给我画一张,但始终没画。到上海去的时候,画外白渡桥,他住在以前百老汇大厦楼上,他画百老汇大桥,画得最好。那张他现在放在家里,不会给我了,那张是非常好。他画了好多张都是很不简单的。所以我就说他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一个小学没有毕业,他说他毕业了,实际上没有毕业,听说没有毕业。他争那一两年,说我毕业了,我毕业了。可他却有这么丰富的知识,而且字写得比大专家写得还好,凭什么?所以黄苗子说没有天才,但这就是天才,的确太神奇了。

          曹:他在晚年的时候,你们找到一块他19岁写的碑,然后做了一块拓片给他看 ,他看了掉下了眼泪。

          黄:我拿去给他看,他就哭了,我同爱人一起去的。我说你哭什么呢?我都60岁了,你十几岁写的字比我现在写的字还好,你还有什么好哭的?他不能讲话了,只能哭,然后他听了我说的话又笑了。

          曹:其实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交往很有意思。你可以发现,有的人跟你是朝夕相处,但你觉得你跟他很远,有的人也许是一年、两年、五年,甚至于一生就只有见过一次,但觉得你跟他的心就很近很近。

          黄:比如说沈从文,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就不敢见面,擦身而过,不敢讲话。他和我说“要从容”,三个字,好重要,要从容。

          曹:你当时在森林里面给他写了一封信,讲了你的一些情况,他还给了你三点对生活、工作的一种态度,他是怎么说的?

          黄:他说,第一,摔下来的时候,赶快站起来往前走。有些人是一生在欣赏他摔的那个坑,一生为那个坑在痛苦啊,就是摔了站起来,赶快往前走。真的,有的人把摔一下的那个坑啊当作人生的意义,一辈子在诅咒也好,聒噪也好,都不干活了。所以他的意思就是摔了赶快站起来,赶快往前走。第二呢,充满爱去对待人。第三呢就是永远抱着业务不要放。他是完全做到了,这么坏的条件,这么苦的遭遇,这么从容地在工作。

          曹:所以你后来的人生道路也是追寻着他给你说的这三点?

          黄:基本上是这样的。但是我们对人生的态度不一样,他像水。

          曹:那么你呢?

          黄:我像火一样。

          曹:所以你欣赏那句话: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生命是像一团火那样。当时你离开凤凰去上海,去其它一些大城市谋生的时候,沈从文是不是比较担心怕你走了歪路?因为你小的时候很调皮,跟人打架。

          黄:他跟汪曾祺写信时说道,不是怕我打架,上海这个花花世界,黄永玉到那里去,同那些电影明星接触会让人家掏干了身体。他所想象的,老人家所想的同我们当时那种生活距离太远了。我不是被掏干了,我是饿干了,我可能饿干肚子。我在工作,哪里同这花花世界有关系啊,一点关系都没有。走到路上,走到有玻璃的地方,我还想走远一点,怕碰烂人家的橱窗,要赔玻璃。那个情况底下,老人家他当时在北大当教授,对外界不熟悉,想反正黄永玉到了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同那些电影明星接触,会掏干了身子。

          1936年秋,年仅12岁的黄永玉跋山涉水、几经辗转,只身来到了十里洋场——上海。在这里,他开始了自己的木刻生涯。从此,边城凤凰又多了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大师。

          曹:如果说凤凰是你生命的一种根的话,上海对你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城市,我记得你曾经不止一次的说,在你的记忆当中上海是一座不能取代的城市,是文化的摇篮,为什么呢?

          黄:抗战八年,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知道拼命地刻木刻,仇恨国民党,依靠共产党把国民党打垮,共产党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共产党在哪,我们也不知道。就是说有的老前辈让我们做,他是听共产党的,咱们听老前辈的。

          曹:就是您的木刻生涯其实是在上海开始的?

          黄:以前是在八年前开始,但是发表的作品呢是抗战胜利以后,丁聪给我发表的第一张作品。以后我们做地下传单、学生运动,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我自己也参加了,游行外滩,被水淋得一塌糊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还有一点就是真正认识到现代文化、美术,我指的是美术这方面,除了更多的看到一些印刷品之外,还能够看到很多的老大哥,真的,那些我们以前从报纸上知道的以及亲眼看见的。我接触到了像叶浅予、张乐平这些老大哥,而且张乐平我很早就接触了。知识,现代美术的知识,我如饥似渴地吸收。那么地下党啊,有些人现在知道是地下党了,有的来送几百斤煤球给我,或者什么时候借部自行车给我,就是生活上帮忙。

          曹:我看文章当中说那时候黄苗子跟郁风老师让您寄几张木刻,结果他们忘了寄钱给您,您气坏了一直追到南京去。

          黄:倒不是气,不气,我就等,渴望,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因为跟章西厓住在一起,这笔钱很多,能解决问题嘛,怎么老不寄来啊?我说会不会不寄啊,西厓他懂,他说不会,不会不寄来。可还是不寄啊,所以就到南京去了,把它要回来了。

          曹:在那段时期其实您跟张乐平先生的交往挺多的是吗?

          黄:不多。抗战时期在上海交往不多。他有病,他有肺病,他住在四马路的一个卖胶鞋、卖像回力鞋之类的鞋店的楼上。他吐血,有时回嘉兴去了,难得见到他,也是因为穷。

          黄永玉是幸运的。在他70年的艺术旅途中,得到了许许多多前辈文人的眷顾。从沈从文到张乐平、钱钟书,甚至于只有一面之缘的弘一法师李叔同,都给了他无尽的帮助与启迪。下周日晚21:50 《可凡倾听》,请继续关注黄永玉和那些比他更老的老头 之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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