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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汲平2011-09-26 12:02:58 来源:方力钧批评文集
《艺术财经》:您的艺术原则?以及是否存在在某一些时间点,确立了这一原则?
方力钧:比如说,我最尊重的艺术家李可染先生的山水作品,和李可染真实的生命有何关系?答案是没有关系。我们以往的艺术史,总处于分裂状态:个人是个人,作品是作品,既看不到个体生命和艺术的关系,也看不到个体和社会的关系。有宣誓要用艺术佐证个体存在的,其命运也基本是被击跨、被粉碎,这些粉身碎骨的命运都还可以查阅到。这一时代毕竟不同了,艺术家的食物来源也多样了,个人体验和他(她)的艺术创作可以幸运地合二为一了:我是我的艺术源泉,不用再妄自寻找别的东西了。这是莫大进步。
即使如此,目前真正以自己为艺术源泉的艺术家,还是非常之少,这也是我在这一点上特别坚定、不动摇的原因。我认为这是唯一选择。时代之下,个体不断被忽略、被抹杀,你终于有了宣誓机会,反倒不把自己当出发点、当理由,不重视它?这是难以理解的。翻阅很早之前的日记,常发现它和你目前正创作的作品有隐蔽的关联,有些外部事件帮助确立了这一原则,但它更像是个长久存在的内心原则。
《艺术财经》:独立性的意义?以及艺术家这一职业吸引您之处?
方力钧:怎么说意义都不为过,独立性是艺术家的社会责任。即便我不反对你,我可以选择缺席,我玩我自己的。当艺术家瓦解了别人的话语、消解了别人的权力时,实际上他也给别人瓦解、消解他自己开了路,就是说没有人是唯一重要的了。多数艺术家没弄明白,艺术的本质其实是瓦解、消解权力和话语,艺术家的本质是无政府主义。从这一角度看,艺术家不停地埋葬自己,让自己微不足道;艺术家创作的过程,也是将自己送往坟墓的过程。琳琅满目、精彩纷呈,而不是单调枯燥、被认定的唯一、绝对。这是个正当的途径,也是艺术家的最大意义所在。
对于我们这的艺术家而言,总有些时刻,是开天目的,它迫使你必须把你所有的注意力从抽象的、书本上的伟大拉回到你身边、手边的事物,拉回到你的真实内心上来,独立性也因此根植于心。独立性意味着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话语方式: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也不喜欢你的表现,我要我自己的而不是你们的。
《艺术财经》:最打动您的灵感,以及它们之间的共性?如何处理灵感?
方力钧:从不缺灵感,最大、最难的是怎么做减法,就是说什么不应该出现在自己工作里、什么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这道题做了,你的绝大多数灵感、欲望其实就没价值了。即使这样,我做过的傻事还是很多,想用个体弱小的力量去追逐无限万物的冲动还是时刻涌现。最打动我的,是在大家的熟视无睹中发现自己的新意。在大家见得最多、说得最多、最麻木的那些题材中有新发现,在白开水中发现糖类。比如在我的一个作品中,我用横向一厘米代表一天,你看展览时,迈得大一点大概是一步六十公分,迈得小一点一步四五十公分,每移一步,相当于你生命中的一两个月,浑然不觉中,你走完了一生。“味道东方”,我喜欢在这方面较真,好像甘蔗已经被人嚼过十遍了,大家认为再也嚼不出甜道了,突然之间,他利用它做出一个让人揪心又有饱满味道的作品,这个特别让人舒服。
《艺术财经》:如何看待标签?如何看待 “政治性标签”?
方力钧:我不会主动拿这个东西当作自己的一个标签,就像有人在你身上画了一道弧,你一定不认可说这道弧就是你,我作品中的所谓“政治”、“意识形态”,更像一个艺术家自然而然做出的反应。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态度。我也不愿意从一个阵营的过度解释蹦到另外一个阵营的过度解释,不愿意是任何人之间的筹码,当然,你变成这样一个筹码,曝光率会高一些,机会也会多一些。你也可以理解这是算计的结果:这样的买卖和个体生命的独立之间是完全划不来的帐,你完全变成一个被人操控的玩意儿了,犯得着为了一时的好处把自己一生的创作状态都搭上吗?
我创作时是自由、飘忽不定的,为了符合这一状态,所有作品都没有题目。人一看到题目、标签,就不愿意再往前走了,题目和标签是读者和作品之间的隔阂和阻碍,一旦有了标签,作品就完蛋了。你给作品取名字,都是在误读自己,又把观众拉到误读的这一方向上去,更不要说给作品贴标签了。
《艺术财经》:作品里再多的漫画、卡通、抽象元素,您的创作都是现实主义?您是个现实主义者?刘小东、贾樟柯看到的现实和您看待的现实的区别是?
方力钧:如果没有误解,小东的现实,有指向,有意味,但基本还是现实场景。我所谓现实主义,着眼点是关系,无论是云彩、人物、花朵还是水滴,我把它们统称为道具,道具不是我的终极目标,我的终极目标是在关系上,我并不是就某个物体或者某个人立意的。我必须利用这些道具,讨论各种各样的关系,比如个人和集体,个人和社会,个人和梦想,梦想和能力之间的关系。另外,无论多夸张,多变异的关系,它还是因艺术家对现实的感受而来。我不会留余地给观众,让他(她)仔细琢磨作品技术层面的手法,如果作品如果能冒昧观众熟视无睹的现实,对我来说,是有意思的事。
对于清教徒而言,现在肯定是最糟糕的时代,对于色情狂,这个时代多美好,真正的梦想家和理想主义者大概都郁闷、墙撞死了。有些理想主义者和梦想家是装出来的,是现实利益考量后的一道面具。所以,称自己是“现实主义者”不是非常无奈的选择,而是很大褒奖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我都是悲观的,谁告诉你明天会更好,经过什么样的公式推算出明天会好呢?我们的明天会更好吗?
虚妄的启蒙
没有哪个是我的代表作,没有哪个阶段是我的创作高潮,它们都是人生笔记,人非得要在人生笔记中挑出一篇,说这是我的代表作,再挑出另一篇,说这篇超出了我的代表作吗?没有哪一篇笔记可以代表你的一生,它们只不过是你个人生命的记述。
——方力钧
《艺术财经》:创作时是否想到读者?您和读者的关系?
方力钧:中国有句老话叫狗通人性,狗也是知道人心的,既然狗通人性,人就更通人性了,邯郸人、保定人、石家庄人,中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大体上是一样的,艺术就是建立在一个人性相通的平台上的。常看到些当代艺术作品,需要整本、整本的文字做背景,你必须先阅读完文字才明白作品,我怀疑作者是以艺术的名义耗费读者,还不如让读者回家看看电视抱抱小孩溜溜狗呢。到底当代艺术的作者们有没有这样的权力,提出如此不近人情、不切实际,基本上也不可行的要求来?我希望我的作品和读者之间是直接、简单的关系,我尽可能做到让读者在一秒钟、三秒钟内读完,又给他们反刍、咀嚼的空间,让他们在离开展览馆、放下画册时还会放心不下。我希望能调动观众的经验来理解作品,而不是强加给他一个先入为主的所谓“现实”。
《艺术财经》:有无代表作?有无陷入要超越自己代表作的创作圈套里?心仪的创作状态?
方力钧:没有哪个是我的代表作,没有哪个阶段是我的创作高潮,它们都是人生笔记,人非得要在人生笔记中挑出一篇,说这是我的代表作,再挑出另一篇,说这篇超出了我的代表作吗?没有哪一篇日记可以代表你的一生的,它们只不过是你个人生命的记述。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相当于人和他的排泄物的关系,是强努、装逼不出来的。
画画是我审视自己的惟一方式,画来画去,涂来涂去,无非是反复论证自己。心仪的创作状态像是记日记,有感而发时记得密密麻麻,没话说时挤不出一个字。画画比写日记更抽象,可以在作品里把时间、经验,甚至各种感官体会压缩在一起,能极大满足探索自己、论证自己的虚荣心,还有不错的收益,大体上还能够让别人为你拍拍巴掌,已经够心仪的了。
《艺术财经》:您是否具备有您所欣赏的艺术家戈雅那样的“接近危险地带,又从危险地带逃离”的能力?“玩世现实主义”是否是对这一能力的概括?
方力钧:贴上标签是个无奈的事,其实我是个受益者,再说这标签不好,有点不对了。我很胆小,没他那个胆量,他太牛了。他在那个年代做的事,好比是在中国的“文革”时期,有个艺术家把江青画成一头驴,再往驴脑袋上戴皇冠,全国人民都能看出来这画画的是江青,他再把它送给江青。他像个好奇心浓重,贪玩爱玩的小孩,又像个老奸巨猾的算计大师,前面越危险,他越要前进、试探、深入,不断伸脚试试前方有无地雷,他有能力把地雷的线拆除,又不让自己被炸伤,就是既有良知、原则,又天生地老油条、柔韧有余的身段。这是他最大的魅力。1990年代,在阅读王朔作品时也隐约看到这一魅力,他们是协调价值观和方法论的高手。受惠于他们的魅力,或许这些魅力也潜移默化进入了你的作品。还是要时刻提醒自己,现在之所以有了种种可能性,是他们在前头挣扎的结果,所以,当我们向王朔和崔键拍去板砖之前,扪心自问,其实是应该磕个头的。
《艺术财经》:画作之外,您介入社会的方式?是否会像艾未未那样更直接、锋利地参与社会?
方力钧:理论上讲,一个艺术家应该是一头动物,而不应该是动物学家,他贡献自己的本能,供动物学家们去判断、分析、评价。有些艺术家未必是动物、却是个好动物学家,很知道外部系统是怎么运作的,所以他很容易装扮成一个有很研究价值的动物,在你面前表演。也有些艺术家其实是原汁原味的野生动物,但却是劣等的动物学家,他本应该最有研究价值,但是他不懂得外部系统的操作规则,不懂事理,这些野生动物反倒被人遗忘了。所以,动物学家们要睁大眼睛看看花花肠子的世界。内心规则并不像外部行为那样简单,如有一幅画,把他们的行为、动机并列在一起,就能看出南辕北辙了。
是否更直接、更锋利,我不做预设,不知道以后怎样,但我总体悲观,更相信做好本职工作。前段时间,莫名其妙,睡觉前老有个景象,一个人挣扎在沼泽地,人在沼泽地里最好的选择是躺着别动,你认命了,可能是你最积极的方式,也可能是你能够获救的惟一可能,但凡你还对自己的能力抱有一点希望都是愚蠢的。这当然极度悲观的。这个世界,我认为已经完全超过了人的控制和计算了,人的能力已经不足以管理这个世界了。
《艺术财经》:如何看待启蒙?创作时是否有意提防启蒙心态?
方力钧:我用另外两个字代替所谓的“启蒙”:虚妄。谁有启蒙的权力?是释迦牟尼、阿拉还是基督?是通过投票?还是看谁读的书多?启蒙的权力是以知识多少为标准?还是以权力大小为标准?大众又是指谁?大众在哪里?
其实我更像一个孩子,喜欢游戏、喜欢玩,喜欢找一个大人们已经走过、玩过的地方,在那些地方看看有没有新发现。如果有了新发现,我肯定也会非常兴奋,大喊大叫,希望别人都探过头来,如果别人也跟着我兴奋喊叫,我也很高兴,觉得自己的发现了不起。但是我是否是个“启蒙者”,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严重的一个课题,就是我必须得学会不断给自己泼冷水,我不能掉到这个虚妄的陷井里去。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最多是个独善其身的人,能够自娱自乐就可以了,别人怎么认识我,怎么认识我的发现,是别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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