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论者言说民国时期文士的名士气都是很独异的,做事待人都由情定之,表达己见不为人事关系所囿,此处任教不得舒展,很快就可以游走于另一大学。那时节的文士行行复停停,停停复行行,总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学问找到自适的空间。来者来,去者去,只要手握灵蛇之珠,就有可能被厚待,不管脾性几何,毒舌几何,有学问都不至于被忽略。
作为名士的根底,就是学问。名士虽有狂狷气,为艺为文却都精于用情,以至后人说道,充满趣味,并不讨厌,以为文人如此情奢也很正常。倘无学问,名士气就不值一文,甚至沦为市井痞子那般落俗格俗境。学问的形成、名士气的增长有一个共同点——自任之情的不辍累积与发挥。
清末民初有不少言情小说成为市民热读的方向。《花月痕》《玉梨魂》《霣玉怨》《鸳鸯潮》都很受欢迎。《鸳鸯潮》云:“业已四版,销数之广,近日出版界无出其右,足以见社会欢迎之意矣。”这些小说的共同点就是用情细腻、言情丰富,使人不能不读、不能不传。《花月痕》开篇即是:“情之所钟,端在我辈。”《霣玉怨》开篇是:“人非木石,谁能无情。”为何如此强调情的作用呢?是因为当时“习俗浇薄,用情不能专一”这种世风的存在。如此说,情必不可少。
治文治艺,情之用是个人之所付出,或情长情短,或情真情伪,皆可互为对比。用情之专者,通常是一文一艺能专而不泛,使之深入。艺文学习中,得其皮相终究是容易一些,而得其神韵,则终生都必以情交古人,使古今之情有所交融、默契,进入古人的精神世界里。因此有些人是情无旁骛专于一个方向的,即使很狭隘、格局不大,也全力投入,以笃定之情为之。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化背景,但同一背景下的人对艺文的态度是千差万别的,说起来全然是个人的认知。情深者情浅者,各自做去。居庙堂之高者,条件优越,得以观府库之所藏;处江海之远者就无此幸运,只能认命行事。但时日过往,还是有一些乡野之人把字给写好了。
后人在学习有地位的名家作品时,同时也会发现一批无名氏的寻常之人建立了自己的书写特色。凡事钟情落实,循规律而行,也就功不唐捐。若寡薄之情应对,大抵得到皮相,不知古人用情之深。前人曾认为,沈佺期、宋之问写庙堂诗文是最合宜的。而言情最适宜者不外温庭筠、李商隐。陶渊明、韦应物写乡野岩谷自是高人一筹。如此不同的审美特征,与他们自身经历、情寄其中不无关系。人处一隅,感受一隅,笔下自然书写个人倾情之迹。沈佺期、宋之问都是由进士科及第并受朝廷重视的文士,但置身宫禁而养尊处优的馆阁生活体验有限,感时应景、吟咏酬唱皆朝中气味,多点缀时政升平,颂美钟鼎冠冕。人处于此,情钟于此,又谁可比。
文人顺应于个人之情以治艺治文,总是依照个人情之所钟选择学习、发展方向。从俗世最朴素的情出发,有所喜好,有所嫌恶,随情而选择。当然,起始的选择未必就是真情,通常由引导者代其选择,或择清秀委婉,或择雄强浑厚,算是对初学者的情的试探,试探宜或不宜。待一个学习者掌握了技能之后,方自开辙轨,任情恣性地为自己选择合情的法帖,使学习过程宜于自在抒情。
情之所抒,有一以贯之常年以一家或一派书法为追求的,亦有效法多家转益多师的。其以专注为之者,情深意长。言情当然有积极的一面,不徇人、不徇时,专而深入,持续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情引领实践的过程中,讲究实在、真切,而不时时游移。
古人书法作品中自作诗文甚多、艺文兼容。今人学识不逮,只能长期抄古人诗文,缺乏自撰教养。古人凡有动情则以诗文书写下来,亦文亦书,以情笼络,形成一体。情抒发之自然,则诗文书法亦皆得自然,成为一件艺文兼有的佳作。有时人抄古人诗文,只是笔下抄,又何曾知作者当时倾情几何——常常是诗文未曾细读便付之于抄,未及体验古人诗文与书法内在。情难以入,也只是抄而已,这样就使许多书法作品情之虚伪、浅率、矫饰。情最忌其不真,只是技巧行于纸面。情寡淡、冷漠、并无介入,即便完成,也只是一幅技能之作,无情可言。刘勰认为:“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树兰如此,况艺文乎。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