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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尔泰:查常平的人文言说

      作者:汲平2010-01-06 15:10:41 来源:中国雕塑家网

        当代中国学人,每谈到大陆上“人文精神的失落”,和“道德底线的崩溃”,总不免忧思重重,但又无可奈何,或多或少表现出一种渺小个人在巨大历史命运面前的无力感。这很正常,人文精神的涨落,也像物质文明的兴衰,是一种历史中的自然,向度不可控制。对于那些自觉或不自觉地总想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影响历史进程的人们来说,挫折是一种常态。
        从历史上来看,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二者的运行,往往并不同步,有时还反向背驰。当代中国的情况,是后者最为浓缩的例子:经济高速发展,道德普遍沦丧;摩天大楼林立,人文素质式微。连高校医院名山古寺,都成了人们唯利是图的工具。在权力拜物教与金钱拜物教这两起野火过后,钢骨水泥森林和森林里缤纷繁密的灯光下面,几乎是一片焦土。
        但是,另一方面,作为历史的主体的人,是一种不可能恒久地安于仅仅活着的生物,一种不断地在寻找意义的过程中自我创造的生物,因此焦土也不可能永远是焦土。文艺的垃圾山上,忽有嘉禾萌芽;网警的监控器里,忽有破网之鱼;民间宗教围捕不尽,民间维权彼伏此起……野火烧不尽,无待春风吹,不期然而然,烧痕上又有了点点新绿。
        也是一种历史中的自然。焦土虽然广大,深底下地脉犹存。这个地脉,就是人的寻找本性。寻找,往往是不自觉的。各种权利意识、主体意识、突围意识、求知欲和创造欲都是。自觉的寻找,往往无声无息。行者苦修的石窟,在繁密高楼窗户的海洋中深藏若虚。你怎么能想得到,那无数窗户中的某一个后面,有一位绝世独立的高人,在孤独地冥思玄想?
        物欲横流中的人文探索,往往如此。它的第一批成果,出现在九十年代中叶。以陕西师范大学尤西林教授的两本充满独创思维和开拓性的著作:《人文学科及其现代意义》;《阐释并守护世界意义的人——人文知识分子的起源与使命》为标志。面对暴政肆虐、笑贫不笑娼的整个社会,尤西林不合时宜地提出了目前汉语思想语境中人文超越的深刻命题。识之者寥寥,如空谷足音。
        尤西林指出:人文学科并非某些文科外在类聚的笼统称谓,而是以人性教化为内在目的的精神态度与方法。它要求主体性体验认同的评价立场,因而具有人文超越意义上学理与践履同一的特性。这一理念和以之为基础的、内容丰富结构开放的独创性理论建树,为后来的人文学研究开创了先河。我在深受鼓舞之际,想象成书过程中作者枯坐书斋如同达摩面壁的形象,不禁悲从中来。
        进入新世纪,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人文急剧衰落的趋势,大有把每一个人都变成经济动物的的气势。四川大学查常平博士千山独行,在其系列著作,特别是在其《人文学的文化逻辑——形上、艺术、宗教、美学之比较》一书中,进一步从尤西林的人文学科中,开拓出了“人文学”这一和目前汉语思想语境下的人文学科相区别的学问形态。
        查常平指出:就目前的汉语思想语境而言,一种以经典物理学为原型的自然科学的学术范式,正在大学、社科院的学术体制中假借学术规范化的写作要求得到被强有力的推广,并且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中成为学术话语的标准表达。这个标准的终极依据,“在于科学对其他学问形态(伦理、美学)与精神样式(形上、艺术、宗教)的神化,在于科学把自己当成了人的全部活动中唯一的学问形态活动,在于仅仅把人看成是生命理智,向着物质自然体、自然生命体、肉体生命体而去的存在,在于把人的世界仅仅看成是由物质性的存在者(包括动物、植物)和人的肉体生命构成的世界,在于对人的生命情感、生命意志所作用的对象的忽视。”
        约而言之,就是在于“唯物主义”四个字,或者“唯科学主义”五个字。假如我们注意到“目前汉语思想语境”这一限制词,我们就会知道查常平做这种区分,是为了防止我们的人文研究被某种既成方法论的框架所规范,防止科学万能的神话把其他学问形态(伦理、美学)和精神样式(形上、艺术、宗教)排除在研究范围之外,或变成科学神学的一部分。
        这种拒绝规范的态度,本身就是人文的,很人文的。与之相反,这种规范的体制化表现,就是按照自然科学的发展模型,设计出所谓的课题申请、项目攻关、论文写作、定量考评的学术生产与评价体制。以致当代中国大学,变成了制造和贩卖知识的商场,并遭到权力的干预和资本的践踏,而不再是探索真理的场所,寻找意义的驿站。
        真理和意义,都不是唯一的,但都是形而上的。“形而上学”一词,在理论上与物学(科学)、以及数学并列。它研究的对象是“本体”——万有的普遍性。亦即存在之所以是存在,或者说实是之所以是实是的学问。当然物学也研究本体,但物学的本体是可灭坏本体和可感觉的永恒本体。形上学之所以是形上学,全在于它超感觉和超物理的性质。
        换言之,形上这东西,只能存在于直觉性的(它所使用的操作符号是直觉性的,而不是分析性的)抽象思维之中,和思维主体的特殊体验不可分割。佛家禅宗的“顿悟”“真如”“如如” 之谓,或与相通。笛卡儿的“我思”一词的心理学含义,在此也不被排斥。说到究竟,它不过是人实现自己的生命理智的彼岸化的中介。
        换言之思想不是思想,思想就是自我(我是什么,我就看到什么)。彼岸不是彼岸厂,彼岸也可以是自在。这也是佛陀所说的人人可以成佛的意思。说形上学是人自身彼岸化的中介,也就是说它是这可能性向现实性转化的中介。查常平指出:作为中介的这种精神样式,不止一种,除了形上,还有艺术与宗教。
        他说:艺术的本性是象征,宗教的本性是信仰。宗教这种精神样式,相较于形上、艺术而言,它的独特性在于:在主体化本源中以我为的方式,在客体本源中承受普遍自我的承诺。换言之,也就是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的主体通过信仰,在信仰的对象中把自己彼岸化的一种全超验精神行为。
        这就是说,宗教关涉到人的存在的全部领域。在动力学的意义上,宗教信仰是个人不满足于此岸的人生,把自己彼岸化的行为。此岸最本真的表现是个体生命的死亡,是死亡使此岸成为此岸,彼岸生成为彼岸,中间有一道永恒的障碍。宗教在对死亡的自觉中消解这个边界,予人以另一生命并反照出人的此岸存在的意义。
        人是唯一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生物,因而人是唯一可能具有宗教情感的生物。有限只有在能托付给无限时才能获得安慰,于是就有了对彼岸的需要,于是就有了宗教。一切宗教都具有超越此岸的性质,一切超越都具有人格提升的性质。宗教之成为人类人文建设的核心动力,不是偶然的。
        上帝万能,佛法无边,这些伟大的力量,并不体现于它对人的控制,而是以爱与慈悲、拯救与普度为终极的表达方式。世俗文明着眼于人的兽性,力图健全法制以控制它。宗教文明着眼于人的神性,力图提升发扬它借以消解兽性。在“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当代中国,我们太需要宗教精神、也太需要查常平的言说了。
        查常平的人文言说,精彩的内容还很多。例如从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的异同、二者互相过渡的机制;以及从符号的有限性,艺术的非符号性和先验性、能指和所指的一体性,论证了美学这种学问形态,比科学、伦理学更富有生成性的精神特征。指出美学如忽略了这一特征,就不再是美学(消失于科学)。种种发人深思。暂不能全面介绍。
        二十年前,查常平是我的学生,现在他已经远远地超过我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好几个学生,现在都超过我了)。于滚滚商潮中独守书斋,良非易事。成果来之不易,影响却极为有限。在一个人口超过十三亿的国家,出几本印数只有两千多册的、艰深到除了真正研究问题的学者会偶尔阅读的书,社会影响力基本上等于零。
        在零度线上,看到作者如此无视挫折,如此虔诚地抱著几乎是绝望的期待,把自己生命的精华,心和血的结晶,奉献给一切不愿意在宇宙抹去人类文明的一切痕迹之前,仅仅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里面的人们;奉献给一切唯愿深度关注我们的意识生命的存在,精神生命的共在、文化生命的同在的来者,我很震撼。震撼之余,有一丝悲哀(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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