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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冠中:故园

      作者:汲平2009-12-02 14:59:45 来源:中国雕塑家网

        “笔会”三月五日发表了吴冠中先生刚搁笔的自传中的一章:《我负丹青!丹青负我!》后,读者反响热烈。

        坦荡而饱满的激情具有一种大真大美的感染力,尤其是青年艺术家读后感到内心尘埃得以洗涤。大师本想身后发表的自传,因和“笔会”有特殊情谊,同意让我们的读者先睹为快。

        “笔会”从今天起再选登吴冠中新近完成的自传中的部分章节,让读者进一步走进大师那信仰和毅力手挽手的一生。——编者

        文/吴冠中



        题照:吴冠中和妻子朱碧琴的近影(赵士英摄)


        马赛曲号去东京,抵香港,我们登陆,住九龙。应邀访李流丹家,他出示他的木刻作品,印象不错,他表现了人民的苦难。在饭店吃到了炒菠菜,味美,在巴黎无炒蔬菜,只有生菜或菜泥。北上,先到广州,无亲切感,因听不懂广东话,如初到外国,反不如在巴黎自由。乘火车去北京报到,路经无锡,下车,宿店。店主见我持护照,西装革履,是外国来的,悄悄问要不要姑娘,我摇头,他加一句:有好的。翌晨搭去宜兴的轮船,船经家乡码头楝树港,下船,走回家只一华里,这是我少年时代频频往返的老路,路边的树、草和稻,若是有情当相抱。父亲和妻竟没有来接,别人似乎也不相识,我默默回家。途中见小田埂上远处一矮小老人,挟两把雨伞前来,那确是我父亲。他说昨天碧琴抱着可雨也来接过,今天小雨未来,无电话,他们只知就这几天到家,但不知确期,今天听到轮船叫(鸣汽笛)才又赶来接接试试,他有点遗憾昨天碧琴和可雨没有接到我。转眼抵家,妻抱着三岁的可雨被弟妹们围着,都站在门前打谷场上冒着微雨等待远行人的归来。首先他们让可雨给我抱,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他不怕生,高高兴兴投入我怀中。因平时他们经常训练他:爸爸呢?法不(法国)。我的归来对老父、老母、妻及全家都是极大的喜事,但我感觉到父母们心底有黑洞。

        是夏天,妻穿着薄薄的衣裤,同一般农村少妇仿佛,但她朴实中不失自己的品位,委屈了她三年,她还是她,她不怨这三年有多苦,似乎站在流水中并未被打湿衣衫。纸包不住火,家里虽不对我说,原来土改降临,我们家被划为地主。十亩之家算地主?有说是父亲当过吴氏宗祠的会计,吴氏宗祠田多,但又不是我家的。我完全不了解地主、富农、贫农等等的界别及后果,只知家里粮食不够吃,我想将带回的不多美元先买粮食,父亲连连摇手:千万买不得!夜晚,我和妻相叙,她平静地谈解放前后的情况,她因难产而到常州医院全身麻醉用产钳的惊险,家里经济的艰难,父母的可怜,土改的严峻……我们相抱而哭,我暂未谈塞纳河之溺及返国与否的矛盾。她倒说父亲主张我暂不回来,我不禁问:那你呢?答:一切随你。我只住了几天,便匆匆赴京,报到要紧,估计到了北京将可感受到在巴黎时听到进步派宣扬的新中国新貌。

        我是第一次到北京,故宫、老城、狭窄的街道上华丽的牌坊,这吻合了我想象中的故国旧貌,所谓传统。街上行人如蚁,一律青、灰衣衫,与黄瓦红墙不属于同一个时代。教育部归国留学生接待处设在西单旧刑部街,我办完报到手续住下后,第一件事是到东安市场买一套蓝布制服,换下西装革履,才可自在地进入人群。

        接待处的工作主要是联系分配留学生的工作岗位,等待分配期间安排政治学习及政治报告。各行各业的留学生大都与其本专业系统有联系,有的很快就被聘走了,甚至几处抢。也有没处要的,等久了的便分配到革命大学学习,学习一年政治再看。我是打算回杭州母校,刘开渠老师在当院长,已有人开始为我与他联系,妻也曾表示她愿定居杭州,风光气候均宜人。离巴黎时,有人托我带点东西给滑田友家。不意在院中遇见杭州老同学董希文,他显得十分热情,邀我到他家小叙,问及巴黎艺坛种种情况,最后提出想到我招待所看我的作品,我很欢迎。好像只隔一两天他真的去了旧刑部街,我出示手头的一捆油画人体,他一幅幅看得很仔细,说想借几幅带回去细看后再送回,当然可以,就由他挑选了带走。大约过了一星期或十来天,他将画送回,并说中央美术学院已决定聘我任教,叫我留在北京,不必回杭州去。当时徐悲鸿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一味主张写实,与林风眠兼容甚至偏爱西方现代艺术的观点水火不容,故杭州的学生也与徐系的学生观点相背。因之我对董希文说,徐悲鸿能容我的观点与作风?董答:老实告诉你,徐先生有政治地位,没有政治质量,今天是党掌握方针和政策,不再是个人当权独揽。董希文一向慎重严谨,他借我的画其实是拿到党委通过决定聘请后才送回的,用心良苦,我就这样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

        一经决定留京不返杭州,我立即动身回故乡接碧琴和可雨。我们三人带了简陋的行李坐小船到楝树港赶汽轮去无锡。小船从老家前的埠头起行,父母弟妹们送到船边,是远行,是久别,除了小可雨兴奋,人人感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在无锡搭上火车,是夜晚,可雨问:车上有床睡觉吗?我们买的是硬座,幸有一节母子车厢,照顾了碧琴和可雨,可雨美美地睡觉了。碧琴自三年前到我老家后,这是第一回坐火车,也是生平第一回过长江北上,过长江要轮渡,极费时费事。

        中央美术学院的宿舍很紧张,一时无空房,我们先租魏家胡同一家四合院的两小间南房,无阳光。购买一张够三人睡的大床、煤球炉、水缸、桌、凳……碧琴买菜做饭都带着可雨,我觉得她比子君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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