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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中的雕像——1990年至2000年的李世南和他的艺术
作者:汲平2011-10-10 14:39:22 来源:中国雕塑家网
一
屈指一算,时至今日,离写《李世南的水墨世界》已整整十年。1991年元旦,笔在后记最后一个字上停下来时,我凝视着笔尖,颇多感慨。整整一年,围绕李世南就为了一个水墨对笔墨的超越问题,一笔一划竟写下了12万字。对一个没有写作经历的人来说,那一刻我真为自己的激情与勇气感动了。说了太多的话,突然停下来,身心一阵安静,随后我沉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激情与想象里,开始我的水墨画创作。
写作给我提供了一个完整的时间思考一些问题,这次写作成为我思想前跃的跳板,我的水墨不再在笔墨与水墨中纠缠,而是想解决一个墨象的问题,这是从李世南水墨中受到的启示。我想我是获得了水墨遭遇宣纸之初带给我们祖先的那种惊喜,那种惊喜后来接合一种思想,演化出了被后人称之为“笔墨”的东西。惊喜缘自陌生,20世纪的惊喜,见到的应是传统媒材与现实撞击碰出的火星,这火星溅落在像我一样时刻盼望奇迹降临的那些人心上时,水墨自会在20世纪演绎又一番精彩。在我因创作感到快乐时,李世南移居到了深圳。武汉、深圳,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隔得很远,对他的情况了解得就不太真切。1993年我调到广州华南师范大学,1997年又调到深圳大学,最终我们又生活在了同一个城市。
二
1999年8月24日,我在汕头办完个人画展,本应在当天回深圳的,但台风把我困住了,待回到深圳后听说李世南人已在郑州。他是从深圳坐汽车到广州再乘火车走的,时间就在8月24日。一走就是一年,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年近花甲又大病未癒的人在风雨中仓惶出走?难道说就因为他是个艺术家?这是我感兴趣的地方。2000年10月,我利用国庆节的机会去看他。推开他在郑州百利公寓“钵庐”的门,我们相视一笑,一年多未见面了,丝毫没有久别和异地相逢的感觉。
在深圳,病中的李世南一度情绪亢奋,以“独行者”为题画了一批画,他赤膊俯在地上,纸上依旧是纵横交织的墨线与墨点,象悲苦的八大山人和石涛那样,用笔墨宣泄满腹心绪时,笔踪墨迹是随着一腔的血性和孤愤在游走。这次我在郑州看到了他的百余幅《高僧图》,画在比手掌略大点的纸上,人头大小如豆,用笔用墨极其精妙,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他的心真静。看他的人,一脸恬淡,脸上挂着很柔和的微笑,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的。相处了几日,言谈中他频频使用“笔墨狼藉”、“吾心狂野”和带“苦”字一类的词,显然,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涌动着不为人察觉的暗流。 出走,无论是为人生还是为了艺术,都是为了追求一种超脱, 然而一个尘缘未尽的人,即便被梵林包围着,心依旧有太多的牵挂。亢奋与冷却正是一杯血和泪混合的人生苦茶,我的思绪飞快地转到了他1990年创作的那幅《老僧图》上,那个孤苦的老人,伴着一盏青灯,满脸的悲情。孤寂!那也是一种安静!
见到李世南,一些印象的片断渐渐地在我脑子里浮了上来,我将顺着一种确定的思路把这些片断连接成一种思想和态度。我知道,任何人要对我们当下发生的事作意义和价值上的判断,都将冒距离太近犯胡说八道的危险。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我受不了另外一种道理的诱惑,发表对自己同时代人的看法,最能考验一个人的诚实。
我写下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些思考,零散甚至矛盾重重。我承认在许多时候,因我与李世南介于师友间的特殊关系和艺术观点上的歧同,常常令我审慎得无从下笔。正像李世南本人一样,他不清楚他的前面是什么在等待着他,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人想要说出结论性的评价,其实是不可能的。如果大家同意这种说法,思想是供交流甚至是能够交锋的,那么,李世南在我看来,他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具有代表性或有研究价值的艺术家。
在《李世南的水墨世界》中,我对他生存状态和作品中的漂泊意识,曾有过细致的描述与分析,那些内容托寄在一个健全的躯体上,如同鸟儿——想飞,是因为有一对强劲的翅膀。时间不可重复,生命的过程亦不可重复,鸟儿折断了翅膀会怎样?这是我所关注的——疾患会让李世南收起漂泊的心帆吗?
如果说身体的羁绊是心灵的绳束,那么,李世南人生如寄的意念反因这束缚的收紧而更加强烈。这是从生死边缘遛了一遭回来的透澈,因此,这一次的出走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意义重大。
病中,他出版了名为《羁旅》的日记,似乎是为即将实现的新的出走作准备,想要表白没有任何一个居处是能够长久留住他的。他如是解释出版的日记为什么叫《羁旅》,“我觉得好,‘羁旅’就是寄居作客的意思,我有一方闲章‘过客’,正合了这个意思……”。一年有多半的时间不在家里待着,行踪飘忽,荡在江湖,他矜惜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觉得那是说到了他心坎上的。“客居”的意识同样由来已久,古人慨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他好像也早已看穿了一切,一面唏嘘不已地回到了故土,一面又想着离开,题在画上的字不是:“时客居长安马军寨”就是“病客长安风神堡”。湖北是他欣欣然冲着来的,嘴里说的是“朝秦暮楚”,心里想的是住不长,题在画上的字还是那一贯的口气:“时客江夏东湖”。
的确,脑中风后遗症虽让他野惯了的心有所收敛,但不是完全收起,从他题在画上的字就能感觉到:“时客居梧桐山下”,显然住在装修得既考究又古朴的屋子里,心并没有被这种家居的温馨打动,“……离家的那一天,雨大得象疯子似的。”他还有心情这样想:“我画了多少风风雨雨的题材,我的闲章也是‘如云漂泊’,斋号又是‘一叶庐’,这一切都应验了我的命运。”
他何以奔郑州而去?当然可以有多种解释,但不可忽略的是郑州传统文化的底蕴非常丰厚。他的心是两栖的,活在现代却断不能少了传统的润养,这种往返于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策略,已然被他以往的行为所证明,他病后有好多年没有亲近古迹了,再说,这场大病,让他对俗世间很多的事情看到更加淡然,河南郑州一带遍布着寺院,这正是他认准那里的原因。在郑州,他又给自己弄起了一个“家”,刚安顿下来,他就开始怀疑,“明明不是自己的家。却不惜破费力求完美,深圳扔了一个,上海、北京还扔着两个。这个,必然也是要扔的,只是时间问题,一年?两年?或者五年?天晓得。”
他深圳的那个家,以前我常去。小花园里长着竹子、芭蕉、金银花,和石头挨着的缸里每天都开一朵睡莲。楼上是他的画室,曰“一叶庐”,取“天风徐来,一叶独飞”之意,上得楼来,迎面是一幅大画,画得是浊浪排空,一叶小舟正逆流而上,“一叶庐”的横幅挂在画室门上方,依“天风徐来……”之意。画室中间是一张明式的画案,倚墙是一面书柜。阳台飘向外面,站在阳台上看得见海那边的香港。任何一处细微枝节中都能看到李世南对家的考究,但还是说丢就丢了。
如果说“一叶庐”寓意在“一叶独飞”,那么他把郑州的家称之为“钵居”,画室称之为“钵庐”,他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游方化缘的和尚,只要一杯清水、一碗粗茶淡饭、一件御寒衣,一间东倒西歪屋就行了。钵居在郑州一个普通住宅小区里,推开门,你马上就能感觉到他的主人在生活上其实是很讲究的。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家俱样式古朴,质地精美。进门首先看见的是一幅从顶披挂至地的弘一法师画像,装裱的明黄与深蓝的锦綾有极浓的宗教气息。靠窗一角、瓷瓶里是十几枝枯荷与莲蓬,像冬的风景和心境的标本,把疏淡的影子投在墙上。屋子里真正的主题应是放在一个柜子上的几只钵,唐三彩的、白瓷的、素燒的。画室设在里间,没有深圳的大,却同样有一张大大的画案,右边墙上蒙了毛毡,用来看画。钵庐是简洁的,有一种淡然无欲的宁和。
“钵庐”斋号和一个叫蓝奋的年轻人有关。蓝奋是李世南到深圳后结识的一个十分年轻的收藏家,一老一小的忘年交情颇让人羡慕,李世南为蓝奋的“梧桐山馆”画了不少的画,其中不乏精品,蓝奋想把他收藏的李世南的画出个画集,还请陈传席专门写了一个序。
李世南到郑州的那年冬天,蓝奋专程去看李世南,这次见面李世南突然发现蓝奋在书画鉴藏方面的见识大有长进,正暗暗惊诧他的悟性,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李世南惊奇不已,在开封市文物商店,蓝奋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见有一只钵,取来细看,上面刻有字,知是汴京一个居士送给相国寺和尚的。蓝奋以往并没见过这种东西,但却说得头头是道,滔滔不绝。相国寺和尚用过的钵,足以让李世南心动,于是他将钵买了回来。接下来,在一个月之内,李世南在绍兴老家和郑州市文物商店,又连着得到了两只钵。李世南由是慨叹:“这就是缘啊!”于是,李世南把和尚云游四方讨饭的碗供了起来,并称自己的家为“钵庐”。钵是容器,出家人靠它游方化缘,它原本是空,盛百家饭,后又不余一粒,还是空。这意味着该抛弃的全都抛弃,有无都不在挂念之中。李世南觉得钵的本意,有点像自己,一叶漂泊,什么都没有了,托钵归宿,又空纳万物。
“钵庐”,像是城门洞子,在尘世与佛门之间,两边都离开不了又深不进去,他想学弘一法师,但又学不来。谁能像弘一法师一样将尘世一切幻象全部放弃,做到万念俱寂。李世南刚出走时的激情与做个清教徒的狂想,在生活步入常态之后,便逐渐淡化了,和日常生活对应的是凡人之心或称之为凡人的心绪。
洛阳朋友送了一方清代古砚给他,是登封一苦尼之物,上刻寺院图,从残缺的诗中,能见“盘苦寺”三字,“苦”当通“谷”,李世南念着自己的“苦”,宁愿将之读成“苦”。手捧苦尼之物,他的心激动不已,心想世上的“苦”都是认人的,不然何故这方砚能到自己手里?他铺开宣纸,一阵狂抹乱扫,俄顷即成一图。只见画上笔墨狼藉,盘苦寺下端坐一人,那人便是自己。从画就能看出,初来时的清寡已淡远了,渐起的是勃勃雄心。连朋友都看明白了,打趣道:“你心狂野”。
李世南既做不到了断红尘,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的出走,落脚在艺术,这是尘世的念头和追求,他自然也就做不到,想把写意人物画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他人生天平的两边,艺术和生命是同等的重。如果没有了艺术,他觉得活着也是枉然,如果没有生命做保障,他的艺术梦是断然做不下去的。对艺术难以割舍的爱,使他必须具备凡人的执着与进取心。不管怎么说,远离都市喧嚣的生活,改变因疾患长久困在书斋里的状态,亲近梵林与高僧,会给他带来一种纯净的心境,以吻合他对艺术纯粹性的追求。
2001年的春节,中央电视台“艺苑风景线”为他做了一挡节目。在节目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人的镜头是李世南和吴昌硕、黄宾虹、潘天寿、齐白石等人的画像在一起,的确意味深长,暗示他敬仰的所指正是力求要效法和实现的方向。
根据节目内容的要求,李世南他们去了终南山,江文湛在那里投资百万,买下了一个山谷,按文人的理想把它整成了一个现代的世外桃源,花房鸟舍,百株老梅,几亩菜地。他们去时,大雪初歇,山谷银装素裹,空明净绝,让人产生远离凡尘的感觉。亭子里,他们温酒闲话,赏雪观梅,江文湛用隐逸的生活调剂着他不甘寂寞的功名心,可谓是进退自如。这样的生活,自由自在,一点不委屈自己。李世南不能不为之动容。他想,这才是享受生活。
这一行人又去了贾平凹的家。贾平凹家的角角落落塞满了古董,他是在古董堆里写作,靠文字思想,却酷爱艺术。早年有过和李世南不同的经历和苦难,但心痛的感觉有时是相通的。所以他懂李世南。他在李世南从深圳带出来的《高士图卷》的卷首洋洋洒洒写到:“……今夜缓展,满纸云飞雾罩,人物光怪陆离。数十年与世南远隔万里,每见他之高士图或仙人图,我便激动。激动之余却不知李世南心中愁苦啊。因为战乱中方出英雄,浊世里才出高士,世南性高洁,尘世容不下他,他也难容尘世。我愿多见他的高士图,又不愿多见他的高士图啊!”贾平凹曾经说过,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真正的快乐在苦难中,作为人,既要享受快乐,也要享受苦难。李世南对快乐的认知,更多是倾向于贾平凹的。
人世沧桑。他们曾经是那样年轻,如今他们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在这顺乎天命的年龄,他们其实比任何时候都在乎怎样活得更好。李世南流放自己,和以往一样,还是把艺术看成是生命的重中之重,还是认为他的生命和艺术离不开那种流浪的感觉,多少年来,他的艺术就是靠这种感觉支撑着的。今天,他漂萍般羁居于钵庐,丝毫没有物质上的动机,无论是精神还是艺术,都接近于苦修,他顾不了生命的有限和脆弱,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充满风险的、在普通人看来是高不可及的目标。比较起江文湛和贾平凹来说,他显得更加执着,他理解甚至羡慕朋友们的生活,觉得人到了这把岁数或这种份上,能这样活着的确不错。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是命中注定了的。李世南不作过多的解释,他只是平淡地对导演说:“我还是想苦涩,悲剧是有分量的,在苦涩中我很开心,很甜,我同样在享受人生。林语堂说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幸福都是一种秘密’。”
三
1990年,李世南一家人在深圳安顿了下来,他在深圳画院,夫人在《女报》杂志社,最初住在莲花二村,后来在黄贝岭又有了一套房子。1993年8月5日我们全家从广州到深圳看望他们,刚下火车,一声炸响,以为是打雷,抬头一看,碧空如洗,一团白色的蘑菇云悬在空中,美极了。我当时没有往别处想,反是觉得深圳的云真是漂亮。在李家坐定,又是一声炸响,伴随而至的震动将骑在沙发背上的小儿震落下来。马上有消息传来,原来是清水河化学品仓库大爆炸。美丽也美丽得如此惊心动魄,我当时就想,深圳总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在最初的印象里,我竟然是如此奇异地把李世南和他生活的城市联系在了一起。
目睹了深圳上空那朵蘑菇云的人们后来才知道,那瞬间的美丽是以人的生命和数以千万计的物质化为灰烬为代价的。我相信那天我见到的是一种隐寓,坐在我对面的李世南,注定要为生活在这个城市付出代价。
深圳一个关注文化人命运的作家,在一篇文章中把李世南南迁深圳之前的艺术经历,称之为“逆时间之流而上”,认为在这个过程中,李世南通过对传统一次次浸淫形成了自己的语言,并以此为理由说李世南1991年初南迁深圳同样是出于艺术上的考虑,是顺应时代潮流之举,因为他不再满足走朝拜传统的路,执意走一条新路。显然,这只是作家随意的猜测,没有李世南历史与现实以及性格上的依据。李世南说:选择深圳纯属偶然,即便不去深圳,照样离开湖北。看来,问题的根子不在深圳在湖北。
李世南的性格决定了他的人生在遇到麻烦时,擅长回避,这是他从生活经历中总结出的经验。当年他从西安到武汉,固然不排除湖北宽松的氛围对他的吸引,更重要的是他正急于找到摆脱眼前困境的出路。同样1990年李世南打定主意要离开湖北,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1989年后,中国画坛发生了的重大的变化,是艺术上的创新被视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表现,湖北由一个现代艺术的重镇变得沉闷与压抑。在这个多事之秋,李世南主持过“中国画创新邀请展”,皮道坚以“孤独的超越者”为题给他的画册写过序,还有他作品中游魂孤鬼的形象全成了好事者手里的把柄。李世南属于那种惹不起就躲的人,他想到了走。至于选择了深圳却事出偶然,他先前到过两次深圳,深圳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一次从香港旅游落脚深圳,正当朋友力劝他调深圳时,深圳画院正好要人。
早期的深圳,说它是一个经济动物亦不为过,时间就是金钱”,毫不掩饰它立市的理念和对效率的追逐。李世南带着对内地意识形态的失望和新的艺术憧憬来到深圳,他肯定没有想到,深圳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温情。在当时的深圳人眼里,文化人无足轻重,李世南在折腾户口、房子、搬家、妻子的工作中尝到了冷酷的滋味,他感到无助、无奈、累,甚至还有羞辱。
有人在报纸上撰文说:历史在发展,文化的内涵也随之不断改变,过去,文艺、文史哲、文物等等是文化的表征,而在迈向现代化的新时期,科学理应成为文化的首要内容。说即便深圳没有鲁迅、陈寅恪、兵马佣,只要能出杨振宁、李政道,能出科技上的大发明也是对世界文化的贡献。一种荒诞的比喻,让文化人在这里普遍感到了失落,使这些在传统文化和人文情怀的氛围中浸淫数十年的现代知识分子,突然陷在一个价值观完全不同的社会情境中,要他们放弃自己的立场又几乎是不可能。
李世南选择深圳是否仓促了些?深圳或许比湖北更不适应他这种人,从一个意识形态甚浓的内地掉进一个物欲与经济膨胀的沿海都市,他感到离他的理想更远了。李世南最初并未意识到这一点,随乡随俗,在舒舒服服中慢慢地适应新的环境。那时从内地到深圳瞧瞧的画家络绎不绝,于是他整天陪着内地来的客人吃喝、游玩、周旋于各色人中,开始他对这些应酬还乐此不疲,甚至有些麻木。画也在画,笔头依旧娴熟,不过多是些把玩的东西,轻飘飘的,连内地的朋友都看出来了,他作品中过去的狂放没有了。李世南知道这样的东西是留不下来的,但他的艺术在这样的生活中又无法得到新的灵感与激情。接下来,便是突发脑血栓,几天后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命虽然是保住了,却留下了半身不遂。1993年5月1日,也就是他出院后的第三天,在看过湖北朋友的电报后,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心不是在流泪,是在淌血。离开湖北这些朋友,是我一生中无可弥补的损失。”“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孤独曾经是李世南体验艺术的一种十分有效的方式,但那种孤独是一种自主的选择。李世南在深圳感到的孤独,却是环境强迫给他的,这种孤独把人变成了一只困兽。他渴望与人对话,对谁都想倾诉,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尴尬,转而就变得沉默无语了。初到深圳的日子,李世南没有画出特别值得称道的作品。
脑血栓遗留下来的偏瘫把李世南在深圳的日子裁成了二截。如果说在前面的日子里,他因生活之庸常缺乏激情而不知画什么而困惑,那么大病一场,他从中反倒获得了大彻大悟。
当李世南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时,随之而来的是惊慌和恐惧。人在病了的时候显得是多么的软弱与无助,像坏了的一件东西,为了留住它,就得修理,李世南任由针或管子在身上插进拔出。他大难不死,捡回来一条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从此一个自喻闯荡江湖的天涯之客,被撂倒在了病床上。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肉体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但思想还活着,这两极强烈的反差,必然给人的内心带来极大的痛苦。这种变故实在太突然了:人这半辈子,循着一种象呼吸一样自然的方式过来了,现在突然卡住了,这就像一直盯着彩虹的眼睛,飞进了沙子。
李世南遭遇到的这场大变故,像生命送给自己的一面镜子,重新打量里面的一切,自然会有不同以往的认识。这种认识,最终导致了他艺术上的转变。他放弃了以往艺术上激进的态度,和深圳以大鹏自居的年轻、活力、动感比起来,李世南的生命却显得是那样的滞重。李世南正是在对现实和身体双重的失望后,艺术开始朝文人画传统回归的。他仿佛看见,孤寂的残月冷冷地映照着佛塔,朦胧中有虚清的韵致。传统的钟声响在他心灵的深处,在招唤他回来。
其实,即便李世南没有这场病,他的艺术也会变,90年代末,李世南艺术中的这种激情已有所收敛,《白屋系列》是典型的例子。当脑血栓从肉体上下手,掳掠李世南的自信和行动上的自由,却又偏偏奇迹般地丝毫没有损害他的大脑。当李世南的思想拖着肉体踉跄而行时,他不仅画出了《独行者系列》《浮生系列》《山雨欲来图卷》,还完成了一部回忆录《狂歌当哭——记石鲁》,病中他还记了大量的日记。这些都有助于我们研究他这个时期的艺术和内心生活的变化。
他揣摩自己生病的原因就很有意思:他一会儿认为是以往的创作太费神,伤害了身体,一会儿又认为是鬼画得太多,阴气太甚所至,他甚至对巫术、道家、气功师嘴里的话也会深信不疑。他和普通人没有两样,真遇上了要命的事,同样惶恐不安,他甚至把这种话都直白地写在日记里:“我还能不信?狗急了都要跳墙。”一位堪称奇人的朋友,上峨嵋山前专程看望李世南,他对画案前的李世南说了一句“鬼画家坐在鬼的位置上”,把李世南吓得慌忙起身四顾。奇人用《易经》纠正他屋里的布置,变动了画案的方位,李世南便自我感觉好多了。画鬼的李老十从20层的楼上跳下来,死得镇定、从容,令人费解,猜测最多的是归咎于他画鬼。这又让李世南产生联想:“我大病一场,别人也怪我画鬼,所幸画的只是《聊斋》里那幽怨的一缕鬼魂,阴柔之气固难伤身,还不致于要命,李老十却画鬼打架,而且尽是狰狞可怖的僵尸厉鬼,这就活脱脱地勾了他的命去。”以前没见过李世南画观音,可等到广州画家张绍诚跑来劝他画一张观音,并告诫他一定要心诚,在心里默念许愿,包你的病能好。李世南果真恭恭敬敬地用泼彩画了一张观音像,然后题上祈愿早日康复的长款。李世南的心得是:“说来也怪,我现在即便想画一个鬼,也再也找不到往日的那种感觉,仿佛鬼都从脑子里跑光了。”
以前多见的是李世南画的钟馗,他没有画过观音,李世南为了说服自己也可以画观音,说齐白石画了一辈子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题材,不但不俗,还福寿双全,说这不是迷信,是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李世南之所以特别在乎这件事,是因为他的艺术取向在这一刻,正面临重大转变。他视以往艺术中承载的内容和投入的精力,现在看起来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在以往的艺术中,生命的激情每一次都像是燃放的爆竹,壮观却是消耗。今天的李世南,不想这样做还是不能这样做? 或许兼而有之。
1997年李世南整理出版了日记及画作《羁旅——病中日记选》。从发表的日记来看,他的思路之清晰、对艺术之执着,心灵生活之丰富,包括人生信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与生俱来的生命之焦灼遭遇了真实的疾病与残酷,他的心里有了一层更为浓重的死之阴影。夜里,他睁着眼躺在床上,四周的安静让他想起发病那天被人从楼上抬下去时的情景。生与死离得太近了。更多的时候,他直直地平躺在黑暗里,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顶或茫然四顾。世界一下子变得如此空洞,在微弱的光线里,一切似有似无。眼睛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地看见家什悄悄地呆在那里,很神秘。黑暗是意识流最好的河床,人横躺着的时候,你能感到血液在身体里平平流淌,又像身体被黑暗融解了,只有那思绪还像雾一样飘来飘去。
李世南说:“我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体现我的本色。”1993年9月5日下午,对李世南来说具有纪念性意义,他画了病后的第一张画,而且是一张和以往风格不同的画。有人来请教笔墨之道,李世南只能坐着示范。自从病后他就没有摸过毛笔,忽然拿起来都有点不习惯,随着笔下无意识的运动,出现的竟是些慌乱不安的线条,他又皴擦了几下,纸上出现了三个惊恐莫名的男女,苦着脸张着嘴在拼命地奔跑。李世南呆住了,他不知道笔下会出现这种东西。笔法还是他习惯的笔法,不过人物的线条纠缠在一起,看上去更像是一团骚动不安的线团。带着病后的怯生与即兴的不周全,但表白却来得如此直接,这种焦虑、烦躁、茫然,不全是因病而起,他的心里一直就有这种东西存在,7个月疾病的困扰,只不过加重了它的分量。
刚从医院出来,李世南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脑血栓留下的偏瘫不会马上就好,这对他不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令他在不同的念头或情绪里辗转,反复无常,常常把自己沉浸在戏剧性的自怜、自恋、自我欣赏里。他想写石鲁回忆录,7月起的念头,9月就写出了第一篇,他欣喜地发现自己的思维居然没有受到一点儿影响。望着窗外淅沥沥的雨他激动不已,豪情又上来了,他在日记中写道:“雨仿佛从头到脚把我浇透了,尽情冲刷着我的灵魂。我轻蔑起自己的病残之躯,若灵魂也残了,要这臭皮囊又有何用?”而在另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的心情却又是另一种样子:他丢掉拐杖,在月光中蹒跚地走动,望着自己的影子,不禁顾影自怜起来,为之他还写了一首诗:
“影子是我的一部分,我是影子的影子。
影子的我是我,我是我的影子。
我化成影子,我不清楚影子是我,抑或我是影子。”
他重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想起在武汉东湖边,把莲子“用一只青花瓷碗盛了供在案头,笔下自然多了一份清香。”而今只能对着笼子里的鹦鹉念叨的是:“我们都在笼子里,我在大笼里,不过我是由于行动不便。”他便会这样一直想下去:“我看着它,它瞪着我,它是我的囚徒,我是囚徒加狱卒。”有时又把病看得十分的轻巧,还说能从寂寞中咀嚼出人生况味,从苦涩中渐渐品出甘饴来,“虚空了自己,方卸去了重负,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晃一年就过去了,身体恢复得很慢,李世南意识到这个病不是一两年内好得起来的。李世南的心情明显变得沉重起来,他在1994年1月9日的日记里只抄录了我的一封信,自己没有写一个字。我在那封信里,过分强调了艺术家的使命感,无意中让李世南感到压力。8月,李世南又收到何海霞的信,信中录有张大千的一首对联:“肯信余名润枯骨,眼前莫负好时光。”何海霞在信中说:“老来我不轻松,越来越感到时间的可贵,健康身心能顶住一切不如意的思想障碍。所以近十年来要总结自己过去,从新另辟蹊径……切望吾弟今后共同学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无形中使他内心的压力又重了一分,11月,版画家应天齐来看望他,带来介绍自己艺术的录像《告别西递》。应天齐说自己到时归葬西递,李世南听了又感慨万千,他在日记中写道:“他的艺术扎根在他钟爱的土地上,那土地上的人们也爱他,这不正是一个艺术家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吗?而我呢?”
李世南不甘心向命运屈服,心里重又聚集起了激情的风暴。他的《独行者》画在五尺整纸上,他的眼前是乌云满天,浊浪排空,一叶小舟逆流而行。那是他真实心境的描写。他全然不顾病体,捉笔泼墨,将满腔的悲愤泼向宣纸,墨晕炸开,惊心动魄。随后是《独行者》之二、之三、之四。不是画面沉铁死锈般的沉痛,就是天摇地晃凄凉仓惶,就是犬齿马牙的咄咄逼人,而人,总是渺小如蝼蚁,孑然独行或逆流而上,或随风而逝。《独行者》带着非常浓厚的个人心旅的印迹,正如有人指出:“他的孤心苦诣,他的冥契顿悟,他的灵魂的煎熬,那么强烈那么赤热地留在了这些笔墨的痕迹上。”看到笔力不减健时,气势更尤过之,悬画于壁之际,李世南从心底喊出“好不快哉,天不绝我也!”所有的矫情、所有的自怜、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被水墨涤荡得干干净净。
他的心,朝定了一个方向。朝传统回归。这次朝传统的回归不同以往的地方是,要用抽象的意念结合传统文人画的笔墨,是对传统的“形似”“神似”的超越,是一种纯粹意义上对笔墨语言的探索,在随机的笔墨痕迹中实现挥洒与书写的完全自由。
李世南开始他的“后台工作”:读书、临摹、酿造一种氛围。他临摹魏碑和行书,体会它们的笔意,临摹石涛的山水,希望再加强一些笔墨的功力。临摹带给他极多的乐趣。中国画家的快感有很大程度来自毛笔使用时的得心应手,李世南的得意在:“余每落笔,如执长枪,跃马沙场,目空一切,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好不壮栽!余每收笔,如百步穿杨,干净利索,恰到好处,令人拍案叫绝,好不快哉!”
然而,后台的工作无法解决的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画什么?他怀念起在湖北的日子,那是腿上长毛、肋下生翼的日子,遍览荆楚古代遗迹、江南探访画坛英才、两下湖南贵州采风、出访泰国日本、得“一叶庐”斋号。湖北不仅给了他艺术创作太多的灵感。那时精力充沛,思维活跃,泼墨、泼彩、简笔、粉墨,技法上秾雅并妍,湖北又给了他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还给了他声誉,扩大了他的影响,在湖北他的感觉好极了,画了太多的好作品。现在倒好,疾痼长年囚他于书斋,同外界失去了真切的接触,成天面对古人迹划,一心只在手摹心追。他真切地感到自己被困住了。“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他做了一个白日梦。梦中他看见自己先是坐在椅子上兀自出神,后来又恍惚觉得自己正踽踽于幽暗漫长的甬道里:“依稀看见远处有一小点亮光,我朝着它走去,穿过一重又一重门,但那亮光始终离我那么远,远不可及。”五年前,他画《灯系列》时有过同样的幻觉:“我看见灯在移动,那幽幽的光,幽幽的影子,从雾中升起,好象一缕缕的烟。我看见灯在移动,那幽幽的光,幽幽的影子,移过墙角,我听见一声低声的叹息……”。《土围子》也是在相似的朦胧状态中创作出来的,一条条的甬道,像岁月一样悠长,古俑般的人物,静止在被时间锁定的时空里。一段段隐寓般的梦和一组组梦一般的寓言画,泄露了李世南内心的秘密与向往,他急欲摆脱目前的困境。应该说,这是直接导致后来他狂风大雨出走河南的心理动机。
四
无论是为了研究的方便,还是客观使然,李世南在郑州的日子已构成了他水墨创作的一个重要时期。他有过马军寨时期、湖北时期、深圳时期,说明他的艺术从来是和他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的。和其它时期情况不一样的是,但郑州为他提供的是一个浓郁的宗教氛围,他1999年8月26日到的郑州,未作停留几乎是直接就住到了桐柏山水帘寺里。六天前他还根本不知道六天后发生的事情,但内心隐隐约约已又一种预感,他在日记中这样写到:“我身心俱惫。在茫茫中我越来越清楚,我的归宿既不在上海,也不是绍兴,西安也不是。”但他绝对没有想过几天后他会身在郑州。
李世南认为一切都是机缘,机缘到来时,应该义无反顾地迎上去。这样一来,郑州对他来说竟有了人生归宿的意义。李世南到郑州之后,接触的都是些深谙佛教、禅宗和对艺术有一点欣赏能力的人,对李世南来说,接触这些人是天意。他们送他上桐柏山水帘寺,尔后陪着他走登封、嵩山、洛阳,翻山越岭,遍览寺院,不余遗力地为他提供去感受和思考的条件,而遇上了大法王寺主持延佛大师,则是加深了他对佛教的理解。 内因加外因,就像滚雪球一样,向往变成理解,理解变成了崇拜,他画高僧,反过来他又用这些高僧的境界、名气、阅历对照自己,画高僧成了他见贤思齐的生活方式,使他在郑州的艺术创作有了一个重要的内容。
李世南在郑州的创作实际上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以水帘寺和登封创作的作品为一部分,《高僧图》为另一部分。
最初他住在桐柏山水帘寺里。水帘寺以诵经著称于世,桐柏山上还有不少苦行僧,只是为了一个信念和自我完满,就在此结庐修行。石块垒出的菜洼,枯竹搭成的瓜架,远处依稀可见的水帘如纱般地自空而降,这处幽深清静之地,远离凡尘喧嚣,让李世南深为满意。听晨钟幕鼓,闻晓鸡啼鸣,在竹林精舍前,他穿着长长的布袍,感受着弥散在青草与林叶间的佛理与自然的微义,他在心里默念,我到这里,是上天的恩赐。后来他又到了登封,几乎把周围的寺院和古迹都看了个遍,有些北魏的寺院年代久远,荒败得无法居住,令他喜欢中夹杂着失望。他始终想找一处贴近寺院的地方住下来度他的余生,他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归宿。他说,画画画到了这个份上,再要上到一个境界,只能是在人生的修炼上,这种修炼需要一种环境。
李世南把平复内心创痛的希望系于对佛门的皈依,他心仪的榜样是弘一法师。事实上弘一法师弃绝凡尘皈依佛门的决绝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因此,李世南在说弘一法师时,心情十分复杂,在一些特殊的场合,甚或独处时,以至到了读一本书,都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聚散随缘,放下自在”,要做到谈何容易!他就是这样在佛门感召与尘世牵扯之间徘徊和挣扎着,他在给我的信中说:“虽然只有一个多月,但是我的心却苍老了许多,恐怕以后你再见到我时,我已然是个老人了。”一会又沉浸在出走的亢奋中:“我渴望的是自由、热情、无拘无束的生活……从外表上看,我是那种过着家庭生活的上海人,其实根本不是,我内心充满着叛逆的力量。”当延佛大师拉着他的手,说他前世是从九华山下来的,今生一定要出家。在一声“一言为定”的日后约定中,他不禁唏嘘起来,他说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能用弘一法师临终写下的“悲欣交集”来形容,他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要遁入空门不成?”
这样心情下开始了他的漂泊生活,开始并不顺心,人住在寺里,想画画,却一点感觉都找不到。还只几天,他已尝到了非同一般的滋味:出家不得,在家不能,无家不行,心中有千千结无法解开,似乎还没有在深圳画室里安静自在。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此时的状态和先前在武汉画《白屋系列》时很相似,也是一本“石涛”一本“八大”,当时万籁寂静,守着自己的一份孤独,让这孤独深深地浸透到一笔一墨中。心静了下来,感觉也上来了,那天上午,他一连画了六幅册页,这些册页画得很耐看,又轻松。这是李世南到这里十天之后的作品:《桐柏山居图》。
“桐柏山居”只是借个题目,他当时住在水帘寺,桐柏山只是一种象征。人物是个符号,和山和树一样,实际上是《白屋系列》象征性语言的一种延续,但又是他此时的心绪的真实写照。这些画是画给自己看的,即便外人不了解他为什么画这些东西,但画面流淌着的那份孤独,还是能感受得到的。在这套册页里,人物的形被笔痕支离残缺了,和山、树融合一体。明显是受了“将物打散”理念的驱使。特别值得一提是他的用粉,他在人的脸部兼或身上先用很谈的白粉干擦,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其效果是枯中有润,比之《灯系列》来更直觉微妙。
在水帘寺期间,他的作品大致上就是这样的风格,他在努力把黄宾虹抽象的线条揉进去,他回头看以往的作品,泼墨里总象差点什么,薄得很,如今有了这些线条,笔墨不仅更生动,而且明显丰富和耐看许多。不仅如此,画面更是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狼藉”。“狼藉”是他为“将物打散”找到的最为形象的说法,他似乎从中受到了鼓励,发挥说“狼藉”是他人生经历的一种体验,就是“很苦很苦”,他要通过笔墨把“狼藉”发挥到极致,不惜来个‘虚空粉碎’。这个‘时空粉碎’指的是将物象或物形打散、把表现推至于抽象和意象的叠合部。他说:“我到河南来以后才慢慢地摸到了这条路,只有我李世南才能这样搞。”《风雨一叶庐》和《桐柏山居图》是他认为最能体现这种思想的作品,并视称为手卷中最成功之作,在前一幅画上,他又把以前的泼墨找了一些回来,但线条仍是主角,笔墨纷披洒脱,一派狼藉,形象介于抽象与意象之间,视觉效果十分动人。
这时他已从水帘寺下来到了登封,在水帘寺他的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自己认为还可以的作品也只有《桐柏山居图》。这时他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他的情绪和感觉都处在一种颠峰状态,于是便连续出了一批好作品,除了《风雨一叶庐》外,还有《大风歌》《山雨欲来》《过客》等等。他是在大风大雨中离开深圳的,大风大雨早已成了他个人经历的背景音乐,成了他刻骨铭心的记忆。《过客》实际上是他的自画像,一个溜溜长的幅画,人物一个跟一个、或匆匆、或惶惶、或木然,如生命的一个个片断,看上去这么多人,不过是一个孤魂。这张画特别出色的是没有画脸,画法糅进了诸多的技法,也不像《大风歌》人还有点组合,《过客》里每个人都画得很具体,一具体,反而给人的感觉很孤单的。这几件作品,无论是从艺术上看,还是从人生经历上说,对李世南来说,都很重要,既代表了他人生中的一个大转折,艺术上也完全实现了对过去的超越。他说他要把它们非常好地裱起来,然后用盒子装上,刻上字,好好保存起来。
创作《历代高僧图》的情况则又不一样,李世南认准了这是他继《中国历代书家画像赞》后在艺术上的又一次重要创作。在水帘寺和登封他的情绪无法得到控制,长期积攒下来的郁愤与压力恨不得一下子全部喷发出来,这种心态和情绪用来画高僧是行不通的。所谓高僧,是一些涤尽了一切杂虑与欲念的平和与睿智的人,自有一股清纯的真气在。住进《钵庐》后就开始画高僧,但开始时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回事,几天下来,还没有头绪,画了撕,撕了画,他马上意识到了这次的创作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他需要沉静,只有宁静致远,思接千载,才能越过时间的障碍,嗅到一点先贤们的气息。只有在精神气质上使自己做到行于禅、坐于禅、语态体动两安然,才可以和他表现的对象有心灵上的神交。最难画的是头部,既不能勾得象工笔,又不能太写意,他的创作不断地遭遇类似的难题。3月23日,离他开始试着画高僧17天,中午他给自个儿下了一碗面,吃着吃着,不知怎地竟伤感起来,眼泪扑簌扑簌地滴在碗里。
相当一段时间里,他个人的生活全都浸淫在画历代高僧这件事里,人像在雾里,看不清路,朝四方探出手,结果都是空。一天他读到雅恩写的《我,奴隶与情人》,他被杜拉斯的写作观点震动了:要文字,不要文学,要真实。杜拉丝拒绝使用别人用过的陈词滥调和套路。这是他从未读过的文风,是杜拉斯自己找到的最愉快、最生动、最鲜活的文字。李世南被这些文字和语气打动得泪流满面,他想到画画,应该是同一个道理。
有些高僧他已画过不止两遍了,都不特别让他满意,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他想把这种独特表现出来,他决定改变一成不变的画法,由泼彩泼墨改为淡墨勾线、没骨画脸和手,根据不同的对象采取不同的画法。这次他从感觉摸到了一点门路。靠不同的笔墨来表现和区别这些高僧所处的朝代和不同性格,他在唐代高僧身上用线,以体现唐风;画明人诛宏,则使用水渍法,拓片的效果接合泼彩;至于画洞山良价,为表现他渡河看见自己的影子开悟,用的却是脏脏的宿墨。他把《中国传世名画集》又翻了一遍,认为元以后的人物画格调越来越低俗,而唐以前的则造型完美、技巧精湛,是现在的人物画根本无法比拟的。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历代高僧要往高古上靠,要尽量画到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造型要凝练、含蓄、内敛,切忌张扬。张扬即浅薄简单。
《历代高僧图》,实际上是一套笺谱,每幅约高14公分、宽25公分,人物约3寸,头大小如豆,勾眼点睛全凭手的感觉,画时不起稿,造型出于他的想象,在笔墨的控制上,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走到这一步的确不容易,他读了大量的野史、传说、佛教史经,这是他形象构思和笔墨表现的根据,所以他画的不是神仙像,而是一群超凡脱俗的有血有肉有个性的智慧者,或庄严、或静穆、或慈悲、或豁达、或疾行、或缓步、或坐思,体态有异、神情各殊,充分体现出他对人物性格的理解与造型功力。
李世南完全沉浸在对这些人物命运和人格的心追神往里,身心完全被一种奇异的氛围控制住了,有一次他为朋友示范画一幅高僧,当砚台放好,笔上手,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受他的感染,身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见他缓笔布墨,勾皴点擦,倾俄间画成,此时他的脸色才又和缓过来。如此虔诚或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艺术家,如今已是凤毛麟角。
一年的时间,对李世南来说既是生命的折腾,又是生命的升华,伴随着的是艺术上的极大成就,他认定自己是天生为了享受痛苦、焦虑、孤独、创造才生在世上的。
五
《历代高僧笺谱》不仅同水帘寺和登封的那些作品,就是与同时期的《世南自况》《如云漂浮》《五十九生日自画像》相比,之间的差别也是明显的,追求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艺术取向,一边做着时空粉碎中的狂想,要把物形打散,在作品中尽情宣泄自己的情绪。一边又在努力调整自己心性,在空纳万物的寂空中忘却尘世的纠缠,坚持人物的完整性。后者也强调笔墨的自由,线的重要,它绝不允许为了线条的自主而去牺牲物象物形,反而要求它精纯到足以传神地表现人物的征貌与个性。
如果说画高僧时体味的是一种淡然无欲,不火不燥的恬静,那么从与之对应的那些作品中他体验的却是痛快淋漓的洒脱与豪放。此一时彼一时的狂放和或冷静,都是支撑他心灵的两根柱子。 《历代高僧笺谱》或许在某一刻曾令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但不会长久,否则他何以会这样想:应该尽快结束高僧笺谱的创作,回到水墨画上来,或者暂时搁一搁,慢慢去完成。就在笺谱接近完成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朝他袭来:“快爬到山顶了,我看到了那一小块蓝得发亮的天空了,爬到顶上又怎么样?能怎么样?无非是博得几声喝彩。这一辈子就在不停地爬山,路过的风景来不及看一看,路旁的花草来不及欣赏……我多么想躺下来就此不再起来。”《历代高僧笺谱》从情感的表现方式上说是内敛的,笔墨表现上更是处处体现出高度的节制,这和那种“虚空粉粹”下的笔墨想象简直是天壤之别。所以当他看见日本现代书法巨匠井上有一的作品时,便不由狂喜得让他叫出声来。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狂喜让他都快疯了。在他看来,井上是日本的徐渭。他拿自己的作品与井上相比,说:“我的作品是如此之俗,因为他无所求,而我有所求啊,我真是惭愧,恨不得重新做人。”
李世南的《历代高僧笺谱》,无疑是他大写意人物中的一部举足轻重的代表性作品,同时也代表了我们这个时代写意人物画在技术上所能达到的水平。他集泼墨、泼彩、粉墨混用等多种经验之大成,所以笔墨的内涵十分丰富,这是他的优势,但对李世南来说,《历代高僧笺谱》是一个特殊的题材,它绕过了他努力要追求的另一个目标,即所谓的“虚空粉碎”或曰“将物打散”。“虚空粉碎”、“将物打散”显然是针对物形而言得,粉碎和打散了物象将无法被认出来,在他的想象里,物在空间里被笔墨撕扯或挥洒得七零八落,那又是何等的激情与自由, 笔墨因不依附于物象而存在,所以又是何等的自由自在。但它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在这样的一个已抽象化了的前提下,如果还谈人物的形貌特征与传神,似乎是不可能的。
就“虚空粉碎”“将物打散”的表述而言,已在抽象的范畴,一旦变成了抽象画,人物画就不成其为人物画了。李世南显然是考虑过的,所以他才说:“我给自己划了一个圈,我不准备逾出去,这个圈就是一种局限”。这种解释和“虚空粉碎”“将物打散”就构成了表述上的一个悖论。打散的物象换来的不过是一些情绪化和抽象意味的线条,越激情、越狂放,笔墨就越抽象,物象也就越接近粉碎,本身就意味着人物画的无形。真到了那一步,结果会不会和黄宾虹山水画一样,分不清楚哪是黄山,哪是华山。李世南显然比谁都清醒这个道理,他补充说,这个分寸必须把握得好,弄不好,它什么都不是。李世南如此清醒,说明他十分自信,他觉得这是一场充满了悬念的挑战,值得赌一把,刺激、诱惑,功败垂成,他说能给后人一点启发就“吾心足矣了”。
还是让我们回到李世南的具体作品上来,会使我们从文学的抽象表述中获得更为直观的感受,我们举他1999年画《浮图系列》为例,一人、一山、一石,这种突兀其来的组合,显得虚无且萧寒,满纸是急切、错落、短促的线条,用笔随意极了,不再依附于形上,笔墨横七竖八的勾勾点点,把人、山、塔全部融了进去。从这组画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黄宾虹的影响。但黄宾虹的线条,笔力沉实稳健。而李世南的用笔则变化太多,线条是情绪化的,留下了快速运笔的痕迹。说明李世南学黄宾虹,并没有丢掉自己的特点。
早在1992年深圳为黄宾虹办了一个画展,徐希看过画展后对李世南说,黄宾虹是抽象的,你应当走黄宾虹的路。这该是最早有人把他的画同黄宾虹的画放在一起比较。于是,李世南开始研究起黄宾虹的用笔,只有在读过卢辅圣为黄宾虹画集写的一篇序言后,李世南才自觉一下子开了悟,遂坚定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黄宾虹的成功是坚定地立足于中国画的修炼,终至达到虚空粉碎的境界,既保持了中国文人画的品味,又完成了传统文人画向现代艺术的转换,这无疑是最佳、也是最高的选择。”李世南明确地把“虚空粉碎”作为一个观点提出来,并把它视为自己艺术未来努力的目标。
李世南画里的线条明显多起来,以前是以水墨表现体面、转折、光,一笔下去,有深有浅,要求很精确。现在强调线,并有意识要摆脱形的束缚。他现在用短锋、甚至用硬毫、小笔触,由简到繁,由繁到简,反反复复,自认为笔墨比以前老辣、苍劲、丰富多了。这些作品近看茫茫一片,远看则笔精墨妙,而且人物同景的关系结合得很自然。李世南十分自信,他认为这条路许多画家是走不下去的,一般人那里,大凡能简不能繁,能繁不能简。只有他能,不仅如此他还要把泼墨、泼彩、线糅合在一起,他要让大写意人物画在他手里,被提高到新的难度。
李世南不是一个唯技术而技术的画家,他迷上了黄宾虹,首先还是出于内心的需要,黄宾虹破碎的笔墨与形体,画面的荒寒正合他此时的心境,正如他说过:武汉是他得意时,产生了泼彩,现在今非昔比,只有纯净且沉郁的水墨才最合他的心。相对于李世南以往“重墨轻笔”的水墨倾向而言,此番借重黄宾虹的艺术欲加强笔力或骨法的分量,可以理解为是在向传统的回归,李世南把他艺术的发展轨迹概括成是往返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同样可以用来解释他这一次的选择。我认为,李世南阶段性的回归传统,不是真的回到旧规范里去,而是把回归传统看成一个新的出发点,带着传统往外走。如果说泼墨人物在传统中就根本没有发育完全,与花鸟山水比较,它气度小、格局不大、形式技法简单。历史原本可以不这样的,却在梁楷这里停顿了下来,清代任伯年自备一格,续的又不是梁楷的香火。本来李世南的泼墨人物一直是循着梁楷的线索展开的,如今这一变,就完全改变了路数,当可视为是在已有的基础上的再创新格。
六
我对1990年至1999年的李世南和他的艺术充满了兴趣,他实际上是把以往铺得很开的战线最终紧缩在一点上,以往实践的经验都成了铺垫,仿佛是给自己钻塔,打下了一个宽大沉稳的基台,要把手头上的那点活做到极致,他要证明传统在他手里不仅只是被保留了,更是被发展了,转换成了一种新的、在当下充满了生命力的语言。这是一种艰难的选择!在作出这种选择时,李世南已年逾60,拖着病残之躯,生命已亮了底牌,不仅脆弱,而且时间无多。他是在用生命作为赌注。这一点他十分清楚,他说要实现这样一个高难度的目标,没有20年是不行的,然而人生多变故,“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年,长寿就好”。在这个被物欲困扰的时代,还有如此之人和如此之信念!他简直就是一尊风雨中的雕像。集苍凉与坚毅于一身,李世南的执着,缘于他生命意识中强烈的生的欲望和割舍不了的对艺术的那份痴情,既然对艺术的虔诚与使命感占了上风,他的生命自然就带上了殉道的意味。
200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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